《国色无双》柳絮飞时

5、节礼

　　宫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君臣言笑晏晏，一派和睦景象。
　　萧盈饮了几杯淡酒，双颊如染了胭脂一般，她晃着酒杯道：“今晚你就别回去了，正好咱俩说一晚上话。”
　　“你饶了我罢，”出尘揉了揉额头：“今早才回来，和婉姐姐说了半日的话，午间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晚上又被拉进宫里来。我先下只想倒头大睡，哪里还能陪你说一晚的话，还是改日再进宫来陪你罢。”
　　“也好，”萧盈也不再坚持：“那你得空再进宫来陪我，顺便见见母妃，这些年她可没少念叨你。”说着斜睨了出尘一眼：“真不知道谁才是她女儿。”
　　出尘不禁失笑：“怎么，莫非你还吃我的醋不成？”她侧头打量着萧盈：“你这么爱吃醋，将来要是有了驸马，那还不得打翻醋瓮呢？”说完赶忙往旁边一让，躲开萧盈的粉拳，两人低声笑闹做一团。
　　晚宴已经接近尾声，众臣同时举杯祝酒，萧璟饮过后向叶怀嵩笑道：“姑父今日刚回京，朕就不多留姑父了。这几日好好歇歇，过几日朕自有旨意的。”见叶怀嵩躬身应了，又向出尘笑道：“蓁儿多进宫来走走，朕可要考校考校你的棋艺。”
　　出尘微笑着欠身应道：“是，这许多年未再下苦功，只怕都生疏了，皇上容臣女回去好好抱抱佛脚再指教罢。”
　　萧璟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皱，依旧含笑道：“也好，若是抱过佛脚还输了，朕可是要罚你的。”
　　安国公府夏日的午后，尽管烈日炎炎，出尘所居的竹里馆却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说不出的幽静清凉。
　　啪！出尘拈起一粒黑子下在棋盘上，堵住了杨婉白子的最后一□□气，笑吟吟道：“姐姐，你输了。”
　　杨婉恬然一笑，伸手收拾棋子：“我不过是来陪陪你打发时间罢了，自你学会下棋，有几回是输的？”
　　出尘伸了个懒腰，神态说不出的惬意，抱怨道：“哥也真是的，有什么急事不能明天再说，非得今天就出去？说好了今天陪你的，却又不守信用。”
　　杨婉收棋的手微微一滞，停了一停低头道：“没事，不过是游湖而已，改日去也就罢了。”
　　出尘停下倒茶的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又不是欠了他的，做什么这么处处为他辩解？你心里不痛快就直说出来，干嘛总是藏着掖着，长久这么下去，非憋出病来不可。”
　　杨婉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别说了蓁儿，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是，涤尘他毕竟是个男子，心里想着的，总是建功立业多些。我既然帮不上他什么忙，又怎能再为这些小事去纠缠他。”她低头伸手将棋盘上最后一粒棋子收起，声音如窗外飘来的荷香一般清淡：“我知道，他心里，总是记着我的…。”
　　出尘怔怔地看着杨婉，仿佛今日才认识她一般，杨婉抬头微笑道：“怎么了，莫非你还盼着我为了这事去和你哥哥吵闹不成？”
　　出尘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替你觉得委屈罢了。”
　　“没什么委屈的，你别多想。”杨婉柔声笑道，岔开话题：“下了这半日棋，倒有些头疼了，我来时看后头湖里的莲花开得不错，不如一同去赏赏花罢。”
　　出尘回过神来点头道：“嗯，也好。”
　　当年开国时，为显示帝王对功臣的荣宠，开国六公爵的府邸均是由内务府派遣专人督造，安国公府自然也不例外。后出尘的母亲明懿长公主下嫁时，先皇明帝又下令重新将府内修缮了一番，因此比起其他几位国公府来，自是更加阔达轩丽，正房之后，便仿佛是一座极大的花园，各个院落均是坐落有致地散布在后园中，其间各有青石小径相连。出尘所居的院落后头便有一湖碧莲清池，穿过院落的后门，便有曲折的水廊与湖中的飞霜亭相连接。廊边的栏杆甚是宽大，可供人倚栏而坐。
　　其时虽还未到盛夏，但湖中已挤挤挨挨地布满了翠绿色的荷叶，水面清圆，一一风举。一片浓绿中，朵朵白莲如上好的羊脂玉碗般亭亭而立，婀娜多姿。湖面上时有清风徐徐吹来，送来阵阵荷香，令人心旷神怡，悠然忘机。
　　“不知芳渚远，但爱绿荷深。”杨婉吟罢笑道：“风景乃地上之文章，古人诚不欺我。可惜好诗全被前人做尽了，一时倒想不出什么有新意的诗来。”
　　“所以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呀，”出尘笑道：“若是非要作诗，难道还会做不出来？只是强拉硬扭，终究不过是穿凿之作，也就是应付应付酒宴罢了，怎么比得上妙手偶得的清新自然？所以我就最不喜欢苦吟诗派，作诗本是为寄托情怀，歌以咏志，消人心中块垒之气。被他们这么一弄，倒好象作诗是苦熬修行一般，哪里还有情趣可言。”
　　“你这个说法，倒是新鲜…”杨婉话未说完，只见远处一个人影过来，定睛一看道：“那不是锦雨么？怎么跑得这么快？”
　　出尘转过身来，见锦雨已经赶了过来，她想是一路跑来，娇俏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潮。她气喘喘地奔到两人面前道：“小姐，宫里的何公公奉了皇上的旨意送端午节的赏赐过来，已经快到府门了，小姐快去迎接罢。”
　　出尘随着锦雨到了大堂上，只见何全在大堂正中负手而立，身后跟着十几位宫人，手上均捧着大盒或是红木大漆盘，皆是用黄绫遮住。
　　“呦，郡主来了，老奴给您请安了。”何全笑嘻嘻地迎上来行了礼：“奴才奉皇上的旨意，特地来给郡主送礼。”
　　出尘点头颔首微笑道：“这么大热的天，公公又是皇上身边离不得的人，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倒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嘿嘿，”何全笑道：“皇上吩咐下来的差事，奴才怎么敢躲懒？”说着招手唤过宫人，揭开漆盘上的黄绫：“皇上说，郡主回京不久，只怕衣衫什么的都还没裁，正好前几日蜀地进贡的金丝蜀锦到了，便让奴才今日送了几匹过来，各色的都有，又特地吩咐另加了三匹樱桃红色的。”说着偷看了一眼出尘的脸色，后者虽面带微笑，却并无受宠若惊的神色，继续道：“还有各色的贡缎、倭缎、织锦、府缎、绫、纱、罗、缂丝、杭绸…。”何全一边说，一边揭开各个漆盘上的黄绫，一时只见烟绿、流岚、桃红、嫣紫、鹅黄各种绸锦丝缎，织金烫银，令堂上众人一阵眼花缭乱。
　　“还有这今年进贡的云锦，”何全拿起一匹展开，陪笑道：“其他的也罢了，这种抹金宝地可是匠人最新想出来的织法，在织满地金上又织了彩花，花上又都用金色绞了边，看起来最是贵重，正衬着郡主的身份呢。”出尘面带微笑，心下却是十分烦恼，这些东西虽然是皇帝赏赐的，自己也不能说不喜欢，但是怎么敢穿出去招摇过市？她还不想被后宫的那些嫔妃们当靶子打，更不想惹出什么攀高枝的闲言碎语。
　　何全走到两个手捧紫檀盒的宫人身前，打开盒盖，登时一阵宝光耀眼，原来两盒中皆是装满了各色首饰钗环，手镯、耳坠、簪钏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何全笑道：“昨日皇上和奴才说给郡主送东西来的时候，正巧贵妃娘娘过来请安。娘娘听皇上赏了这么些衣料，便说那日宫宴上郡主的钗环也太清减了些，皇上便又让贵妃娘娘选了些首饰送来。这些都是皇上的赏赐。”说着又从宫人手中取过一个描金葡萄纹的缎盒打开，盒中深红的锦缎上躺着一对手钏，洁如白雪，点瑕也无，见出尘微有诧异之色，何全又笑道：“这副手钏乃是极北之地的寒玉制成，夏日戴在手上，便透体清凉，汗渍不生。贵妃娘娘知道郡主向来怕热，因此特地送了来。”
　　出尘看了一眼那手钏，伸手合上盒盖，微笑道：“那可真是一件宝贝，有劳公公回去替我多谢贵妃娘娘，就说多谢她如此有心，我明日便进宫来谢恩。”
　　“郡主言重了。”何全似乎有些尴尬，干笑一声，跟着又一一指点了剩下节礼，皇帝似乎唯恐她用了旧物，除了衣料首饰外，大至花瓶摆设，小至笔墨纸砚全都送了来，剩下还有一些给父亲和哥哥的赏赐，虽然也都价值不菲，但与这些送来的相比，自是大为逊色。
　　何全送完礼，略坐了坐便告辞回宫，出尘起身笑道：“本该留公公用过晚膳再走，只是怕皇上身边少不了公公，我也就不敢多留公公了。”说着唤道：“绵云，去取一百两银子来，给公公吃茶。”何全先是一怔，随即笑嘻嘻地道了谢，收过赏银，带领宫人告辞而去。
　　“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仔细造了册子，别弄混了。”出尘淡淡吩咐了一句，转身便进了后堂。
　　“方才不是皇上赏赐了东西来么？看你的神色，怎么倒像是不高兴似的。”杨婉看着刚从前厅回来便一直一言不发的出尘，有些疑惑。
　　出尘停住手中的团扇，侧首道：“没什么，大概是赏赐太多，倒让我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了。”
　　杨婉失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这个。皇上和你自小一同长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如今你回了京城，皇上心里高兴，多赏赐一些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啊。”
　　“嗯…”出尘微微出神，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微笑道：“也是，大概是我多想了。”
　　夜色沉寂，一轮弯钩般的残月挂在天边，透过枝叶零星洒下来，投下摇曳稀疏的光影。
　　“看样子皇上是不会来了，把院门关了罢。”懋淑宫的内殿中，姜玉容坐在妆台前，卸着头上的钗环吩咐道。
　　“是，娘娘。”一旁的贴身侍女蕊珠应了，低声向身边的丫鬟吩咐了几句，便上来帮着姜玉容卸妆，低声道：“奴婢方才去打听过了，何公公已将娘娘赏赐的东西送到了安国公府。何公公说，郡主只说多谢娘娘有心，明日便进宫来向娘娘谢恩。”
　　“谢恩？”姜玉容的脸上浮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没想到，她也有向我说这种话的一天。”
　　想当初，在帝王近似纵容的溺爱下，那个如骄似阳的女子就如同当空的明月，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的呵护。而那时的自己，则如一朵卑微的草花，常常被人遗忘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如今十年一瞬而过，高低易位。回想从前的日子，竟是如昨日般历历在目。
　　蕊珠有些迟疑道：“不过——娘娘，奴婢还听何公公说，郡主虽然这么说，但是神色却是淡淡的，看不出有多高兴呢。”
　　姜玉容取下鬓边一只赤金宝石头花，淡淡道：“那是自然。她叶出尘是什么人，又岂会将区区一对手钏放在眼里？”她起身走到贵妃榻前坐下，靠在苏绣玉兰花软垫上，曼声道：“想当年先帝在的时候，她是何等的千娇万宠，何等的金尊玉贵。别说是六公主，就是当今皇上和几位王爷也得往后靠。这样的人，什么稀罕难寻的东西没见过，又怎会如此眼皮子浅，得了些赏赐就受宠若惊？你当她如陆锦书那般没见过世面么？”
　　“娘娘说得是。”蕊珠端过一盏茶来：“不过，这么一来，她总该明白娘娘的示好之意罢？”
　　啪！姜玉容手中的茶盖摔在了地上，蕊珠吓了一跳，慌忙跪下道：“娘娘，是不是奴婢说错什么了？奴婢不是有意的…”
　　姜玉容缓缓站起身来，语调平板，却让人觉得有些微微发冷：“没什么，你收拾好了就下去罢，本宫要休息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既轻且浮，竟似乎人已经疲惫不堪。
　　蕊珠收拾好地上的碎瓷残片，转身正要退下，却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正立在珠帘外，不由一惊，忙屈膝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萧璟身边的何全上前为他撩开珠帘，姜玉容已听得外头的声音，也起身出来迎驾：“皇上怎么这么晚过来了，臣妾还当皇上去了别处呢！”
　　“朝堂上有些事急等着处理，所以就晚了些。”萧璟牵着姜玉容的手进了内室，颇为放松地靠在了软榻上，何全见状，向蕊珠挥了挥手，领着宫人们全都退了出去。
　　姜玉容亲自为萧璟沏了盏茶端过来，笑容得体合宜：“皇上为国事操心，也该注意身子才是。”一边拿着把绡纱团扇为萧璟轻扇着：“皇上可觉着饿么？要不要再用些小点心？”
　　萧璟顺手将茶盏放回小几上，摆手道：“不用了，先时锦书送了些糕点来，朕觉着味道不错就多吃了几块，不用再进了。”
　　“到底是婕妤妹妹年纪轻，想得周到。”姜玉容神色不变，依旧浅笑道：“那皇上就多歇一会儿，免得积了食。”
　　——眼前的女子笑容清浅，端丽明媚，眉宇间却似乎有着氤氲的水雾，令人看不到眼底，这笑靥如花、温柔体贴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心肠？
　　“皇上这么盯着臣妾做什么？”姜玉容笑着轻推了萧璟一把：“莫非臣妾脸上长了什么花儿么，令皇上看得这么入神？”
　　“古人说，灯下看美人，朕今晚才真正领会到真意了。”萧璟认真地笑道：“再说，有什么花儿比得上爱妃你？”
　　姜玉容佯怒道：“皇上又拿臣妾来取笑了。”她的容貌原本有种肃穆之美，此时佯作怒态，倒平添三分娇柔：“论容貌，臣妾哪里比得上骄阳郡主？连婕妤妹妹也难比呢！”
　　萧璟将姜玉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秀发：“朕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女子美貌固然是好，但作为后妃，还是该以德行为先。”他轻抬起姜玉容的下颌：“过几日便是端午佳节，爱妃可想好要什么节礼么？”
　　“皇上怎么说这话？皇上赐臣妾东西，原本就已是天大的恩典，哪里有臣妾向皇上讨要的道理？”姜玉容认真道。
　　萧璟的眼色深暗如窗外的夜色：“爱妃果然是深明大义。”他从袖中取出一份黄绢递到姜玉容面前，笑得有些模糊不清：“爱妃看看，这份节礼你可还喜欢？”
　　姜玉容展开黄绢，轻瞄一眼，立时神色大变，下榻跪地道：“臣妾无德无能，蒙皇上错爱位居四妃之首，已经深感惶恐，怎么敢再居皇后之位？还请皇上收回成命罢。”
　　萧璟起身拉她起来，姜玉容却执意跪着，萧璟叹了口气道：“这事换了是别人，指不定多高兴呢，怎么你就这么避之唯恐不及？”
　　姜玉容道：“皇上对臣妾的好，臣妾都明白。可如今后宫里头，贤妃妹妹是皇长女的生母，昭仪妹妹是皇上的亲表妹，臣妾既未诞育子嗣，出身也不及昭仪妹妹，这皇后之位，臣妾委实担当不起，还请皇上体恤臣妾，收回这道旨意罢。”说完磕下头去。
　　“行了行了，快起来。”萧璟强拉她起来，见她依旧一脸固执，无奈道：“朕听你的，快起来罢。”
　　姜玉容这才起身，偎依到萧璟怀中：“皇上有这份心思，臣妾就已经很知足了。”
　　萧璟将怀中的人搂紧，低声道：“容儿，朕的心，你明白么？”
　　“是，臣妾明白。”姜玉容轻柔地应道，双手回抱住萧璟，脸上的微笑却渐渐褪去，冷若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