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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生几何 ...


  •   屋檐下的灯笼亮了,比往日早些,投在石阶的影子又一直晃动。朱瞻基懒懒地倚着桌坐着,手里拿着书卷,桌上放着酒壶。窗子飘进许多雨滴,宫人来请示把窗子关了,他这才发觉空气里有些泥腥味儿。他挥挥手,开着吧,不碍事。宫人乖巧应了,不多时捧了暖炉放在他身边,见他笑着微微一点头,心里一喜,忙掩了笑意退下。

      初春,乍暖还寒。下了雨,起了风,朱瞻基却无心看书了,拄着头,一杯一杯的小酌,朝着窗外发起呆来。想什么?想过去的峥嵘岁月。

      上了年纪的老人才好陷入无尽的回忆,他今年多大?他才三十六岁。或许开慧太早,十几岁就跟在爷爷身边察言观色,叫他的精力早早耗了个干净。他在这皇位上十年了,比起爷爷,一切刚开始,但比自己爹,又久多了。

      谁不想当皇帝,他也该坐这个位子,永乐帝难道还有第二个?可若问他,应天府,顺天府,草原,更喜欢哪儿,他恐怕要说怀念在草原奔袭的日子。天野苍茫,日月星河,他会忘了自己是谁,杀阵之中,纯粹地释放自己的野望。

      可又好像缺点儿什么。将士们饮酒吃肉,言语不惜粗鄙。他有时候想忙里偷闲画画,或是作诗,又怕人讥笑,或是怕被人报到永乐皇帝那里,成了别人攻讦他不堪重任的把柄,最后想表达的都藏在肚里,都随风忘了。

      也没全忘,否则怎么现在想起来了。他开始觉得遗憾,遗憾自己和那愿意跟他对饮的人认识得晚了些;遗憾那人不能时时在自己身边,太平年间自己画的画,还是缺个人题词;遗憾他们没有机会携手到不远的草原走一遭。他甚至能想出自己若是提出这样的建议,那醉心公务、全心为民的好友定然要一整颜色,拱拱手跟自己说万万不可。不过他若硬拉着人去了,酒一灌,草原上奔驰,那人笑得恐怕比他还开怀……

      酒壶空了,他手忽然一松,响声清脆,纯白的瓷杯碎了一地。

      朱瞻基觉得浑身轻飘飘的,随手划拉几下,身子就不受控制地浮了起来,越升越高,升到一片片云彩里。云看着很薄,地面的嘈杂隐隐传上来,他想拨开云看一看,却怎么也拨不动,只听得声音越发清晰,金戈撞击、喊杀嘶鸣、讥笑谩骂。

      可越是急,越是动弹不得,叫他心中腾地燃起团怒火,一拳重重擂下,□□咚地裂开。向下是草原,洒了血,明黄的日月旗东倒西歪。混乱火光中,他看见了自己那成了人大变模样的长子,甲都不披,更不用说腰间的宝刀只当个摆设,看见他胆战心惊地躲进草棚,最后被围剿的敌人撵兔子一样撵出来捆个结实。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直等到草原的火熄了,牙缝里才挤出声冷笑。裂开的□□转眼间完好无损,拽着他陡然下坠,把人摔到半空又主动散开,叫他紧跟着看另一番景象。

      冬日京城如刀割的冷风中,囚车里的死囚衣衫单薄而残破。沿街百姓无不抹泪痛哭、跪地求情。唯有囚犯始终脊背挺直,无畏无惧,无惭无愧。

      囚犯踏上刑场的一刻,朱瞻基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他知道他是谁,不消说背影,老远看个影子,他都能辨出来。朝堂的弯弯绕他再清楚不过了,前前后后他猜都猜个□□成,怎么这如此聪慧的人也会看不清呢!

      刑场上的人转过身,朝天看了一眼。朱瞻基趴在云上用力地朝前探,试图看清那时候他的样子,还扯着嗓子喊他,而□□倏地又合上了。

      白云之下,几缕阳光泻在囚犯的身上,他淡淡笑了,从容地闭上了眼。

      于谦!于谦……于……谦……

      朱瞻基惊恐坐起,满屋地找人,张着嘴,这烫人的名字哽在喉头无论如何喊不出来。等有人从外面匆匆忙忙进来,惶恐地喊他皇上,他才意识到一切是个梦。地板的凉意从脚底窜上心头,愣怔之后,他忽然呵呵笑出声,越笑越厉害,皇后来扶也被他一把挥开。

      “酒……酒,我要喝酒……”“皇上不可……”“别管我!”酒还是被送到他手里。酒水辛辣,他昏迷几日未进米水,方一入喉就尽数吐出。皇后紧紧抓着他的小臂,生怕他再发什么疯。

      他悲哀地看着被自己后来扶为皇后的女人,长叹一声,“我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皇上!”皇后脸色再变,地上是他吐的猩红的血。

      朱瞻基不由开始失眠,他不敢闭眼,怕再看见一样的场景。御医看了他的身体,说他阳气反而比之前足了,还叫他少喝酒,一看他脸色,又说要是喝了能心情好些,少喝些也无妨。他反而不想喝了,一个人喝多么无趣。

      宫里有几只猫和他亲近,也很是聪明,冷风冷雨的时候,知道跑到他这宫里讨悠闲。有时大摇大摆地来了,肆无忌惮在他桌上摊的白纸印了许多梅花,有时又偷偷摸摸跳窗进来,钻进地毯睡上一觉,警觉地听到宫人来服侍,嗖地窜出门,旁若无人在门前草地撒上泡尿。

      发现他几日晚上都点着灯干坐着不睡觉,夜里欢的猫咪们就好心好意在他桌前摆了一排老鼠。他难得起了雅致,研了磨,铺了纸,执笔画画的时候不忘吩咐屋里撒欢乱跑的猫,让他们老实些别撞坏了东西。

      画了好几天,也画了好几幅。撂下笔,他招来锦衣卫,要人替他去山西探探情况。锦衣卫领命而去,他看看未题词也未盖章的画,却忽然忐忑不安。于谦在各地巡抚一向得民心,从未有过差错,此次派锦衣卫实在是以公谋私。哪知没等两天,锦衣卫就来汇报说于大人到了京城,在驿馆住。

      在驿馆刚安顿好的于谦本打算先拜访一下京城的好友,刚上街就被锦衣卫的暗卫递了封信。拆开一瞧字迹,还没看内容,向来正经的于大人就忍不住翘了嘴角。他请暗卫稍等自己一时,暗卫以为他要回去拿官衣,跟他说便衣就成,哪想他拎了件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上了马车。

      天气晴好,朱瞻基恨不得亲自骑马到紫禁城城门口把人接来,在书房踱了半天步,凉凉的茶水也不解渴。好不容易借着窗看到锦衣卫领着个书生回来,还得矜持地等宫人禀报才能火急火燎地到前殿见人。

      于谦拢着手朝他行礼,他摸着自己的胡子,上上下下把人一顿好瞧。确定人除了更沧桑些,其他都跟原来一个模样,他才终于松口气,高高兴兴一把揽过人的肩膀拐进屏风后,一点儿礼节都不顾。

      按往日,于谦肯定少不了一番说辞,此时也只是温和地笑笑,随他去了,他日传到朝中有什么批评,都算他没做好臣子的本分就是。

      二人坐定,倒是于谦先发问:“皇上病可好了?”

      “你怎知我病了?”

      “方才听人讲了。”

      “他倒是听你的,我还叫他别说漏了嘴。”朱瞻基站起来走两圈,证明自己没事,“那你怎么进京了,可是山西出了大事?”

      “未曾。”

      “那是为何?”

      于谦也是好心情,跟朱瞻基兜起圈子。朱瞻基自然不猜,转而叫于谦猜自己缘何私下找他进宫。

      于谦叹口气,装作为难的样子,“还能做什么,喝酒呗。”朱瞻基这才发现他有只手一直藏在广袖里,这时一露,竟是提出两坛酒来。

      外面侍立的宫人只听屋内传来爽快的笑声,暗自咋舌,也记不起上次皇上如此快活在何时。

      御厨送上几盘精致小菜,炭锅在一边煨着骨汤,青花酒具里,老汾酒清凉。

      喝酒和喝水有什么区别?朱瞻基问道,笑眼里挂着狡黠。于谦笑着给二人酒杯点满,知他酒时的问题都没个定数,也就懒得作答,自然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朱瞻基当然不依,拦着他的酒杯非要人说个所以然来。

      “酒有味道,水没味儿?”见朱瞻基摇头,于谦又说,“酒只能盛在容器里,水却可以是活的。水能做酒,酒却变不得水。”

      “不对不对,没有那么深奥。”朱瞻基哈哈笑了,把酒送到他嘴边,“水越喝越寒,酒嘛,越喝越暖。”

      于谦哑然失笑,老实认输,干了一杯,感受酒液淌过胸腔带起的热度,又一思索,更觉好笑,捋着胡子,忍不住笑个不停。

      如此说笑,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听朱瞻基说自己年少轻狂之时,说于谦彼时朝堂之上锋芒初现,说后来平平稳稳到现在。无边的漫谈,一坛酒小半斤,二人竟是饮完了。

      “皇上病方愈,酒再好也得适量。”于谦不见醉,摆摆手叫拿着空酒壶不知所措的宫人退下,“剩下一坛,留与皇上慢慢享用,往后我再进京,再给你带就是了。”

      朱瞻基没作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臣子,有些痴然,仿佛醉了。

      半晌,轻轻唤了一句,“……少保。”

      “皇上?”

      朱瞻基回过神来,口腔里汾酒留下的绵甜都压成了苦意。“那……陪我去趟草原吧。”不等于谦答话,他径自摇摇头起身,“算了,算了……你公务繁忙,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走向书桌,从一摞卷轴中抽出一支,要转身交给于谦,不防于谦就跟在他身后,手一抖,画便掉了。

      也没全掉,另一端落在了于谦手里。于谦展开画,看看活灵活现的猫,再看看空出的一块角落,略一思索便拾笔在张废纸上写了首七言绝句。

      朱瞻基随即接了笔,认认真真把这诗抄在画头,又题上年月,盖了章。

      “我还没见过草原,皇上不如再送臣一幅。”

      朝事本就隔日排表,朱瞻基借口养病,给下面的人放了个长假,自己带上樊忠,带上几个锦衣卫,拉着于谦往西北出了城。

      出北京后,一行人先去了宣化,简单休整一日后,叫樊忠走通了后门,便到了无人看管、各处百姓杂糅生活的地带。

      没有战乱,草原即便是初春,也不显荒芜。开垦成良田的地方,庄稼齐整,仍是畜牧地的,草已返青,短短一截贴着地,马蹄没在其中,像踩了薄绒的毯子。

      天地都是这么广阔,草丛里常常见到机敏的野兔,拉弓射箭、放声而笑,马背上的皇帝仿佛年轻了十岁。

      于谦也会射箭,多年不练早失了年轻时的准头。看朱瞻基跳下马,邀功似地提溜起野兔的耳朵给他看,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看武人们杀生他也是不怕的,否则当年不会甲不披、盾不挡,在阵前义正词严。

      兔肉烤熟了,油控得刚好,撒上盐巴和香料,切得细细的,就着白干酒,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也去别人家蹭过饭,放下银钱,请人做上一桌淡饭。

      于谦还是想不明白,他平日稳稳当当的皇帝怎么心血来潮偏要到草原走一遭,他在山西几年,从未听人报宣化之外有大动向。

      夜里凉,火堆噼啪作响,他被空中的繁星吸引,某时一低头,瞧见朱瞻基又在对着自己发呆。

      “皇上?”

      朱瞻基叹了口气,落下眼皮藏起心绪,起身,朝于谦伸了手。于谦拽着他的手起身,二人并肩走到火光的边际,停下来,模模糊糊能辨认出对方的轮廓。

      “我总是梦到过去……还有一些明明没发生的事情。按理说,还早……醒来后,满腔的不舍与遗憾。圣人说四十而不惑,少时自负,可惜啊,如今却不自信,不解的事情太多了。

      “但我又想,有什么关系呢?我身边不就有个不惑的人吗?你肯定会一直这样坚持自己。待到天命之年,世人畏天,天命与你无奈何。

      “于谦啊,平日若是无事,不如练练箭术,刀剑之技,不求精通,但求防身。到京师的路不好走。我叫人给你看病,你也好好吃药,莫让夫人担心,我还想有一日尝尝夫人烧兔头吃。往后我专门从锦衣卫调两个人暗地跟着你,若是出了事,叫他们绑也要把你绑走。”

      “皇上!微臣……”

      朱瞻基哪儿给他说教的机会,暗夜里强硬地拽了他的手,把不知何时编的一个小小草环放在了他的手心。

      呼一阵凉风,火灭了,星星也暗了,恍然间,只有掌心的泪是热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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