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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疾行 ...


  •   “听说这里真有这么一个!他右腿有点毛病,右眼下还有颗痣的,大概这么高——是在这里做保镖的——”左介把手横在自己的破襟领前,那领子里的怀纸又黄又破。

      “这里没有!快走吧!”打手拽着他的襟领,把他往外搡,共衿上的线又崩断几根。

      “求求您!给个准信吧!我一直从江户找到这的——”左介抓着门框。

      可打手见这个浪人一副温吞的样子,便得寸进尺:“没有!别碍着人做生意!”他推开左介。

      “哎呀!”头突然撞在门框上,左介踉跄着跌到路上,脱了线的共衿挂在颈前。

      它与窄幅腰带皆为一色的黑蓝手织条纹粗棉布制成,似是用身上和服的余料做的。

      左介扯掉共衿,把它塞在包袱里,把多日未理的前发挽到耳后,再捡起摔破的斗笠,只拍一拍便系回头上,继续往别处走,可是他又总觉得那子供屋里好像真有什么,又停下来,回头皱眉望着那扇门。

      那张脸上并没有任何恼怒的迹象,只是神情有些萎靡,恐怕这样的事他已遭遇过无数次了。

      人中武士竟遭倾城嫌弃(1),想来在这世上,什么事是不可有的呢?

      左介一想到主君原先风光无限的样子,再看见现在他纡尊降贵服侍他人的屈辱,便觉着今时刮起的冷风,也是无常之风,只得一边揩泪一边忍饥挨饿地趿拉着草鞋再去找下一家。

      他撑着墙往前走了一段,可怎奈腹中空乏,只好找到一家红豆汤铺,拿出仅剩的几个钱,要了一碗,坐在角落里狼吞虎咽。

      他手上的姿势虽然无礼,可碗里也没溅出一滴汤来。

      他刚放下碗,便听得店里有人喊:“哎呦,您怎么来这里啦?”紧接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跨进店门,后面跟着几个着尻端折的提鞋随从。

      “敝店只有些不入流的汤饭,您如果要什么,我立刻叫伙计去备来。”掌柜迎到门口,脸上的褶子笑得皱在一处,像是滑稽的能乐翁面(2)。

      这时左介才抬头看到那男子。

      男子的发型是江户时兴的本多风,中间的月代上一丝青也没有。短外褂的料子是熟丝制的加贺绸,宽幅的褐色绸带绷在肚子上。

      这完全是一副通人(3)的打扮。

      他迈着阔步走到矮几前,然而并不着急落座,而是先让人摆正垫子,才掀起衣摆坐下:“不必了,今个来这就是想换换口味。来一碗,要热些的。”

      “听见没?快去!”见有一个伙计愣在一旁,掌柜立马换了一副凶脸,把伙计赶进里间。

      “说起来,上次来这已是十个月前。这一片最近还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你也知道……”通人把手肘支在桌上。

      “宫川町那有一家叫朝云屋的,里面有一个,很好看,却也不贵的,那老板的屋号是片山……他和我关系不差,要不,我帮您订上?他家还在大阪有菜种问屋,和他搞好关系,也不亏呀。”掌柜往枡里倒上酒:“来,您先喝着,那小子手慢,汤还要一会才有呢。”

      左介偷偷转向他们,暗暗地听着。

      “是那家人称小辉夜的月千代?我知道他。最近听说那定金可涨了不少,……不过还是很便宜。”通人放下枡子,抿起嘴,露出一副有些气愤的样子来。

      左介突然转过身:“主君!”他把垫子移到旁边,而后死死地瞪着那两个人。

      掌柜连忙斟上酒:“您怎么啦……”

      “想来,我当时第一次去那,喝醉了酒,结果忘付定金。直到老板来了才付,结果付了整整两倍。

      我怎么抱他他也不叫,只是哭上一两声,一开始我还想着给他赎个身,怎料他把送去的西阵织的源氏车花纹腰带,那御所染的浅黄斗篷,统统掷在地下,说什么“宁要那人的破斗笠”。

      哼,现在想来,那小子的瘸腿似是不小的瑕疵,没赎来也罢。”通人掷下枡子。

      “怎么会……他怎么会……”左介拗着筷子,“他怎么会做这样的营生,不是被抓去做工的吗?”他丢下筷子站起来,对着掌柜问。

      店主甩开左介,继续扯出一副笑脸转向通人:“说是这副样子,可他最近似乎又死心了,说是要去找以前喜欢他的大名,让人帮着赎身。

      真不知道他的念友是哪个狗养的,嗳,浪人又怎么靠得住。不过那种脾气,任谁也不想要的。还不如花上一二分银找个小歌舞伎。”

      “快说!”一听到这句话,左介突然揪住掌柜的领子。

      掌柜吓了一跳:“您先放开,我现在就说……您要问他为什么做这个?那时候分明是打昏了,被摁着手画的押。

      听说他都跑了三次了,可全被抓住,可能是腿脚不太灵便。那些人打得一次比一次狠,把腿打坏了也说不定。

      有一次还看他往鸭川里跳。那可是十二月份,河水虽冷可连头也没不过。之后来了几个人要把他拖上岸,他还在水里扑腾呢。

      唉,听说后来怕他再跑,直接让他待在前厅,前一阵在厅里见过他一面,我见犹怜哪。”

      “后来呢?”左介松开手,皱起眉不停眨眼,眼里似乎已能看到泪。

      “后来倒也肯端茶送水了。大半年没见他逃跑,只是一直很病弱,老是闷闷地坐在那,也不跟人打招呼。

      他好看是好看,可是左手似乎有茧子,摸着不舒服,而且又不会唱,所以卖得很便宜,不到一分便有一夜。因此找他的人也不少,老板也趁机抬价,现在涨到一分半(5)了。”掌柜躲到桌子的另一侧。

      左介呆在原地,把原本已经横为闩插的打刀压回垂插的样子。(4)

      见他不再有行凶的迹象,掌柜又恢复刚才的神气,很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你是穷疯了?那孩子再怎么便宜那也要有半两的价了。一会保镖把你赶出来,那才是闹了笑话。”

      左介突然抬起头,咬牙瞪着眼一言不发。

      通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们好一会,终于发话:“要不,看你长得还行,把自己卖进去?可你还要比他次上一等,恐怕屋主不会放了他的!哈哈哈哈——
      你要去找他?先搞点通和散吧!”他喝完最后一口酒:“还有么——”他转向掌柜。

      怎料左介突然拔出刀,对着通人劈头砍下。

      紧接着刀锋突然一转,死死抵在那人的颈边。

      “求求您把刀放下!我再不说了!武士大爷!”

      可左介只是把刃继续压近那颈子,让冷气顺着刀尖流进对方的四肢百骸。

      店里的人四散逃去,还有一些躲在屋内的墙角,皆惊惧地盯着那长刀的铓子。

      “对我道歉没用,你要对主君道歉才是!要再这样诋毁他,我非剁了你们不可!今天就先饶了你——”

      话音刚落,他蹭地收起刀,大步跨出门外,向着宫川町跑去。

      到了宫川町时,已经快要入夜,从岚山刮来的的风吹得他哆哆嗦嗦,他只能缩着脖颈,沿墙跑过一条条路。

      想起掌柜说的话,他看着身上又旧又薄的单衣,再解开包袱,里面只剩下旧里衣和殆尽的盘缠。

      只有几个铜钱的穷浪人恐怕任谁也瞧不起的。穷困已浇灭了他的勇气。

      他只好像丧家之犬那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可是很快那句“宁要那人的破斗笠”又在耳边响起。

      随着那句话,眼前浮现出月千代的身影,那是没有灯的夜里唯一的光亮,那是曾经立誓要护卫的主君,而今天左介却落到连举刀斩杀挑衅者的权力也没有的境地。

      如果他就此停下,恐怕殿下的尊严就永远也无法再次夺回。

      他突然系紧风吕敷(6),开始逆着风跑,风把眼吹得睁不开。时不时有泪落下来,不是砸到地上就是在眼角干透。

      他停在巷子口,面前不远处正是朝云屋。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风却还没停。街上的人都缓缓而行,只有他横冲直撞。

      他偶尔看向周围的人,可是那些人好像和地一样,只是麻木地立着,动也不动,月光蒙在他们身上,他们和地有一样的颜色。

      似乎这地上除了他,便只剩下那不停移动着的惨白惨白的月的光线了。

      他踩着灰白的地,地和灰白的月光一起把他卷起来,直直地向前滚去。

      可是月还在往前走,只能远远地照着他。

      远远地照着也好,只要月还能发出光来。

      他跟在别人家提鞋的小厮后面,悄悄混进了院子里,躲在一旁的树后。

      这时月被黑云遮住,地上一小片光也没有,只有前厅的灯火还亮着。

      透过角落里的兰草,他看到那被灯火包围着的身影,影子的前发如兰叶般垂下。黑色的羽织里套的不是振袖,而是袴装。

      那身影的主人正躲在一边,悄悄掰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眼在额发的阴影里,看不清里面的神色。

      他数完最后一次才抬头望向院子,这时左介才分明地看到他的脸。

      “主君!月千代大人!”见到那熟悉的面影,左介兴奋地跑到门口的树前,身上的冷气全飞走了。

      他在暗处仔细端详着那张脸,可是上面的神情,与往日不同,已经没了生气,脸颊像抹了一层厚厚的白.粉似的,连一丝血色也无。

      左介想冲上去拉他的手,可自己的手那么脏,大大小小的茧布满皮肤。

      恐怕只有先前在藩城里就听说的,田山大人能够真的让他幸福吧。

      但是,让自己再多看一眼月千代吧,哪怕仅仅是一眼 。如果月千代也能看过来就好了……

      可是,在改易那天没能救下月千代,已经是他最大的污点。

      哪怕只是看着他,都会玷污主君的眼睛的。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自己都没有配得上他的资格,更别提所谓“救”之类的话了。

      除非、除非没有人能帮助月千代。

      他却希望这种情况不要发生,因此自惭形秽地缩在檐廊底下。

      月千代还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叹着气,又把目光移开,恍惚地垂下头,像小鹤似的把脸藏在袖子里。

      见到月千代怏怏不乐的样子,左介脸上的笑也消失了,他还望着那张脸,可在上面连一丝笑意也找不见。

      他握紧刀,俯下身从墙的一侧悄悄接近前厅。

      ———————————注解
      (1)出自《(诽风)柳多留》(这种书从江户时代中期到后期幕末时候一直有出版,内容多是讽喻时事,脱胎于俳句,形式比较自由。)

      (2)能剧的主角一般配有面具,翁面是其中的一种,主要是老年男性角色所戴。

      (3)通人:这里指常常出入风月场所,谙熟色道之事的人。
      江户时期“十八大通”多为札差。
      札差,见负一章第二节。

      (4)闩插,也就是横插刀,是一种便于拔刀的姿势,一般被认为是很无礼的。
      垂插:顾名思义,是刀柄朝上的插法,此种不利拔刀,不是攻击姿态。

      (其实还有一种叫做鹡鸰插的,介于二者之间,一般为乡野武士所用。)

      (5)约合30000日元。

      (6)包袱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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