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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蝉若虫(前传第一章) ...

  •   正月前的傍晚,十岁的月千代准时出现在二之丸西北角,那是母亲的住处。庭中的雪结成硬块重重压在枯草上,檐廊的木板也被白色侵染了。

      木板上的雪没有扫除的痕迹,云雀的竹笼挂在屋檐下。母亲应该仍如往常一样,留在屋子里静坐吧。月千代拖着无法动弹的右腿挪到门前,在伸手触碰门框的瞬间,瞥见障子上透出的那点细微的火光,忽然踟蹰不前,呼吸也急促起来。

      所谓准时,只是昨天自己在门前喊出的单方面的约定而已。从今年的四月开始,月千代每天站在这扇门前,不断 一群蝉钻出土地,附在树上发出一阵阵噪声,它们的聒噪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唉呀,少爷还不会走路?”

      “糟糕得很,他都三岁了,今年四月本来还要办着袴仪式,可他连站都站不稳,就往后延啦。”

      即使说话声并不大,贴着墙的月千代也听得一清二楚。他用指甲死死抠着墙,艰难地抬起右腿。汗水将他的碎发粘在额际。

      脚尖终于碰到地板。

      他兴奋得笑起来,颊边染上红晕。他先靠着墙立稳,将整个脚掌缓慢贴向地面,然后抬起另一只脚。

      这时拉门却被拉开。

      “母亲!母亲!我会走路了!看!”月千代喊着,手离开墙,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身着枯叶色留袖和服的女子走去,揪住她的袖子轻轻摇动。

      她却只是低头瞥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向屏风快步走去。

      月千代手中仅有的一小截袖子被抽走。失去了支撑,他扑倒在地上。

      “母亲!”他大声哭喊。可是很快,最后一小片黑色也消失在屏风后。

      他的右腿像是被钉在地上,抬也抬不起来。他绷直手臂也只能勉强撑住上半身。

      可眼见母亲已经走到远处,他急得手脚并用向屏风爬去。

      “母亲!母亲!咳……母亲!”他近乎尖叫起来。可是她头也不回。

      月千代拖着无力的右脚,一寸寸往母亲的方向挪去,伸直手臂去够她的衣角。

      手指一碰到那黑色的布料,便如吸铁石吸住冰冷的钢铁般紧紧抓住。

      她停了下来,蝉声也消散在空气中。

      “母亲,可以和我待一会吗……只要一次就好。”

      耳边却没有一丝声音。

      “我不会吵闹的,可以吗?”他小声哀求,低着头不敢向上看,指甲简直要割破布料。

      她愣住了,低下头,余光扫到地上的月千代。

      那个孩子几乎把整个身子吊在她的衣摆上了,和子一迈开腿,月千代就被她拖出一二步的距离。

      “母亲—”月千代恳求的声音越发微弱。

      她扭过头,定了定神,依旧将衣摆抽离月千代的手。可是那双小手怎么甩也甩不掉,她只好蹲下,一点点掰开他的拳头。但月千代又抓住她的食指,鼓起勇气抬头对上她的目光。

      她慌忙躲闪着将他的手扯掉,逃似的向另一个隔间小步跑去,将障子砰地关上。

      他张开嘴,却叫不出声来,趴在席子上小声抽噎。泪水渗进席间的缝隙中,留下小片的痕迹。

      “怎么又哭了啊?长大之后可别是个懦夫吧?”侍女们在窗下悄悄地笑。

      如果阿香妈在这就好了,好想捂着耳朵躲进她怀里。

      那群蝉也踞在树上俯视着地上的月千代,不停地怪笑。

      月千代只好坐起来,咬住下唇,用袖子一点点拭干那些水痕。可是泪水依旧不停地往下流,眼前全是一片片模糊的色块,耳旁嗡嗡地响,他仿佛身处狭窄的鱼缸之中。

      不久蝉鸣消失了,水也被冻住,整个世界变为白色。

      “哈……”独自躲在廊下角落的月千代正在往冻得通红的小手上哈气。暖炉不知道去了哪里,去年乳母缝制的冬衣的袖子也短得遮不住手腕。他蜷在角落中,想方设法将手缩进衣袖,可他一坐下来脚踝就会露出。

      但母亲在房间里,他不敢进去。

      墙角传来细碎的话音。

      “听说阿香姐染病死了。唉呀,这孩子真可怜,奶娘死了,夫人又不理他。”

      月千代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但目光很快暗淡,“死了?……妈妈……死了?”

      “说不定他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靠近他的人都没落个好。”

      “也是,连他母亲都不要他。这孩子咱们也别理。”

      月千代把头埋进臂弯,瘦削的身体开始发抖,风把雪吹到衣服的前襟上。

      他几乎见不到父亲,母亲已经一个月没和他说过话。唯一愿意搭理他,甚至耐心待他的人只有阿香了,可是……

      “诶?真是这样吗?我听说和子夫人的恋人是被主公害死的。”一个矮胖的侍女小声嘟哝。

      “诶?”侍女们在墙角凑成一团。

      “才不是桃色事件,听说是别的纠纷,……不过听人说那男的是个平头百姓,死了也没处诉。但是你想谁能轻易原谅害死恋人的仇家?可是那时她家入不敷出,只能把她嫁过来换些钱。”

      “啊!”月千代突然抬起眼,四处张望着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是眼睛已被泪水模糊。

      “唉,仇人的孩子谁会疼呢?也难为夫人了。”年幼的阿红接过话茬。

      “说话小心点!”旁边的女中捂住她的嘴。

      “唔!”

      可她们并没有发现不远处走廊上藏着的小小身影。

      “什么?妈妈……死了?她不是去探亲吗?”月千代哭着追上她们,紧紧抓住那个胖侍女的袖子。

      “啊……那……不是的。”她手足无措,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骗我!妈妈……妈妈!”他大声哭喊,死命扯着那截袖子,涨红的脸上满是泪水。

      周围的人四散离去,原地只剩下他和那个不知所措的侍女。

      “您、您节哀吧。”她把他的手掰开,表情十分僵硬。

      只剩月千代一人了。

      他在墙角下缩成一团,衣袖上糊满冻结的泪水和鼻涕。

      落到身上的雪化成水渗进衣料。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寒冷,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母亲还在房间里,他依旧不敢进去。

      可他实在是撑不住了,于是偷偷挪到门边,趁着母亲还在午睡,拉开门悄悄溜到靠近暖炉的墙角下。

      “妈妈……”他还在小声抽泣。

      那热乎乎的炉子却教他犯起困来。

      小孩子对打起仗的上下眼睑总是束手无策。他只好费劲地将手伸到身后,扯下歪歪扭扭的束袖带,裹紧外衣,小猫崽般闭眼缩在炉旁。

      忽然,在半梦半醒间,他感到脸上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

      他半睁开眼,在缝隙般视野中的那张脸,那与他一样却在不同侧的泪痣,正属于和子。

      几滴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颊上,“绝不……忘记!”和子咬着牙。

      她将落在他脸上的泪水擦干,然后立即把手缩回。接着,在某种悲哀的意识的驱使下,她又伸出手——这次是一双。

      她的手指抚在月千代肋骨的两侧,那样小小的,自己和所爱之人的血液一起造出的孩子。
      抚摸起来,他胸口的骨头只像是自己的小指般细。
      那是柔软的、温暖的,甚至只隔着薄薄的布料,便无法感知到他的轻巧的肌体的可爱孩子。
      但是,如果自己亲近这孩子的事被人目击,他的时间恐怕就不剩几日了。
      和子缩回手,把门拉开一条缝。

      门口站着几位女中。

      和子狠狠推开门。

      拉门打开时吹进一阵冷风,迷迷糊糊的月千代,打了个寒噤。他蜷成虾状,又闭上眼。

      两年中的一切,梦似的过去了。

      月千代拿着围棋子趴在廊上,看棋子在地面四散逃窜。有好几个掉到草丛里,他也不去捡。

      直到所有棋子都已经滚到远处去,他才放下撑着脑袋的手,然后在地上打了个滚,靠在障子上。

      “来拍手球吧,来拍手球吧,一下两下到三下——”他自顾自地唱起来,配上乱七八糟的节奏和词伸手拍着空气。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只是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阿香的笑容似乎又浮现在他的面前,只是如同被水冲散一般模糊,自己的身影与她怀中的婴儿逐渐重合,耳边又响起熟悉的调子。

      后半段的词突然接不上。他只好反复唱同一段。

      咸涩的泪水悄悄流进口中,喉咙干得发疼。

      他却哑着声音继续唱,好像唱下去便能留住那笑容。

      咳、咳。

      实在是撑不住了,他费力地推开门。

      可是里间并没有水,连瓢也不见一个。

      喉中好似着起火来。

      这时庭院里却响起挥动竹刀的声音。

      “哈!”树荫下传来稚嫩的喊声。

      他小步走到树荫下,衣角蹭着齐膝高的草,草叶随着脚步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
      那孩子一听到声音便闪到树后:“对不起……”他用一只袖子不停地抹着眼睛。看到那和藩主一样的家徽,他不停地后退躲避靠近的月千代。
      月千代只好停下,稍稍移开目光。

      见他不再靠过去,树下的孩子抬起头来。

      他脸上沾着的一道道模糊的泪痕在树荫下依稀可见。

      “您也要说我是乡巴佬吗?”那孩子倒先开了口。
      月千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望向他的眼睛。那孩子连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可以带我去找水喝吗?”月千代试探着。
      “我吗?”他惊讶地对上月千代的目光,泪水似乎止住了。
      喉咙里简直要燃起火来。
      月千代立刻点头,上前拉住他:“快……”声音非常嘶哑。
      那孩子愣了一下,而后放下竹刀,带着他往厨房跑。可是月千代被他一拽,直接摔倒在地,膝盖擦在树根上,血珠从发白的皮肤中渗出,滴在根的缝隙里。
      “啊,对不起!对不起!您怎么样,很痛吗?”他从衣襟中扯出手绢。
      “没事。我只想……喝水,带我去吧。”月千代别过脸,眼角的泪水却悄悄地往下落。
      “对不起!您在这等一会吧!我现在就去舀水。”他将手绢叠了两折,捂在月千代的伤口上。然后滑稽地甩着袖子往厨房跑去。
      “……啊……”月千代躲到树干后,用手背胡乱地抹去眼泪。
      不过,血很快被止住。月千代展开手绢,只见上面什么花纹也没有,布料也十分粗糙,却很干净。
      树荫不断缩短,只剩下蘑菇伞似的一截。可那孩子依旧没有出现。伤口的血虽然止住,可是刺痛感越来越明显,像有人拿烧热的针燎着皮肤,与之相比,喉中的干渴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的竹刀还在这,应该不会就这么溜走吧!
      月千代刚要起身挪回廊上,却有人拍他的肩膀。转身一看,那孩子正手捧着半瓢水,衣襟上撒满水渍。
      “给!”他把瓢递给月千代,而后弯下腰大口喘气。

      “你的名字是?”月千代放下空瓢。
      “是左介!”孩子直起腰。
      “今天新来的?”
      “是!原来父亲是浪人,在这里有远亲,刚好他们家没有子嗣了……所以……受藩主大人恩惠……”
      “怪不得,在屋敷里迷路了吧。”
      “诶,您都知道……”左介懊恼地低头。
      月千代小声地笑起来。
      “对了!您的腿怎么样?还流血吗?”左介蹲下身。
      “刚才疼得很。不过现在血已经不流了,”月千代刚想坐下,衣料却突然蹭到伤口,“呜……”,他跌坐在树根上,捂着嘴啜泣。
      “啊!对不起!您可以到廊上去吗?”他拉起月千代的胳膊。
      月千代在廊上坐下,卷起袴,伸直右腿。穿堂风似乎把疼痛也吹走了。
      “有好一些吗?”左介小心翼翼地问。
      “嗯。谢谢。”月千代垂下眼睛。
      “不是我把您弄伤的吗?”他小声嘟哝。
      “诶?没听清。不过,我今天借你的话知道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月千代忽然将口靠近他的耳朵。
      “诶?我说什么了吗?”左介凑上来。
      “哈!我们这样的穷藩竟然也有骂人乡巴佬的资格。哎呀……”月千代努力把笑声捂在嘴里,可是上扬的嘴角根本藏不住。
      “啊?别笑了!别笑了!”
      “对了,你们以前是哪个藩的?”
      “米泽藩。但是父亲被藩主解雇了。”
      “米泽藩么?”月千代止住笑,“那好像没错。”
      “啊?原来您也要戏弄我。”左介转身跳到廊下。
      “别走啊!我不笑你了!”月千代立刻拉住他的衣角,睁大眼睛近乎恳求地盯着他。
      那简直像是在求救一样的神情,左介从来没见过。冷风忽然灌进领后,他往后退了一步,可是月千代仍然死死地抓着他。
      “我……我不会走的。”他不敢看月千代的眼睛。
      这时一个没剃月代的武士突然出现。他板着脸揪起左介的耳朵,把他的头往下按:“实在是对不起。犬子多有冒犯。”
      “没有!……”月千代突然怔住,手松开衣角,“明天,可以让他也去听课吗?听说、听说先生是古贺家的!”
      “当然可以!承蒙关照真是不胜感激!”
      “真的吗?”月千代睁大眼睛,欣喜地跳上跳下。
      “这……哪能有假呢?”
      此刻简直像是在做梦。
      月千代顾不得腿上的伤,趴在地上翻着草丛找早晨弄丢的棋子。
      直到早晨醒来的时候,他手里还握着一颗白棋呢。

      请求母亲和子出来看看自己,母亲却从不应答。房间里只传出纸页翻动的声音。那盏灯也一直立在门口,和今天一样拒绝着月千代。

      “母亲,我是月千代,您在这吗?我们昨天约好了的……我想向您告别。

      和我待一会,说几句话就好……我一定不会吵闹。
      您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话呢?”

      在预料之中,声音很快被风卷走。纸门上和子的影子却一动不动。

      月千代仍然直直站在门口,颈后细弱的骨头不自然地突出来。右膝贴着浸透雪水的衣料,在刺痛中逐渐失去知觉。去年乳母缝制的冬衣已经无法御寒了。

      “冷……母亲,您的云雀还在走廊上,现在风实在太大,请开门让我把竹笼送进去吧。”

      月千代哀求着,从发紫的嘴唇里呼出的气息越发微弱。这样细如蚊蚋的声音,和子更不可能听见。
      即使能听见,也会被认作风声吧。
      从月千代出生开始,和子没有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话,也从来不愿看见月千代吐露心声。婴儿时期说出的第一个词语,着袴仪式上被蓄意绊倒时屈辱的哭声,以及持续至今的每日的呼唤,都被母亲拒之门外了。
      入冬后,也许是厌烦月千代的叨扰,和子特地命令女中保留屋旁的积雪和杂草。

      月千代早已对父母毫无理由的厌弃感到麻木,但这次必须等到开门为止。

      因为今天与母亲的见面,或许就是诀别了。

      明年父亲要将他送往寺庙的传言在藩中已经人尽皆知,而父亲对此未出一言反驳。传言大概已经坐实。

      母亲也许感到欣喜吧,从此以后这处庭院就成为她的世界了。

      园中白沙铺出的波纹再也不会被小木屐的齿痕切断,檐廊光亮的木板上再也没有散落的绘草纸,铃虫的鸣声中也不会再掺杂月千代在暗处的悲泣。

      月千代这个瘸腿武士,只会是津因藩的耻辱。无论被怎样对待,对父母的怨恨之意都绝对不能表达,但他总觉得自己有某种愤懑的情绪。

      要是自己这个残废从来没有出现在世上……死了就会更幸福的。

      月千代紧闭双唇,余光瞥向檐廊的尽头。檐廊上的光线全消失了。雪变成暗灰色,在风声下越积越厚。只有灯在障子前映出一片浅黄色的雪光。月千代浑身冰凉,只能将手覆在纸门上勉强取暖。

      和子合上书,随手抛向门口,接着镇定自若地拿起第二本。

      恐怕不能再抱希望。月千代跪坐在门口,将鼻尖抵在纸门上。离去之际,最后问一回吧。

      “母亲为何那么厌恨我?是因为瘸腿吗?如果您厌烦,我就不再打扰了。明年出家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他靠着门框,缓慢地站起来。

      起身后眼前发黑,视野里只有一片阴翳。借着短暂的失明,少年想象母亲的影子正在靠近自己。看不见纸门,正是影子遮挡了光线的缘故。

      视觉恢复以后,那扇门依然紧闭着。月千代爬下檐廊,双手握着积雪,望向和子的眼睛里透出胆怯又怨恨的神色。和子的身形和他十分相似,远远看着,她的影子几乎就是月千代自己的影子,那惹人厌恶的孩子的模样。

      月千代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瞄准影子的心口投了出去。雪块击中了门上的影子,留下的水迹让纸变得更加透明。

      月千代感到奇妙的快意。他跪在地上,抓起身边的雪一次又一次投掷,对着自己的影子,也对着母亲的影子。和子在屋内端坐着,似乎还是一动不动。

      “死…死了吗?还没有…再来!”
      月光从雪地反射到月千代的脸上。少年神情异常平静,像若女能面一样微微张开双唇,只是小声地自言自语。

      和子坐在屋内,已经没有看书的心思,双腿早就立起来,但始终跨不出门去。在犹豫之中,雪块的投掷忽然停下,随后是重物扑在地上的闷响。

      月千代一直闭眼,直到母亲拖着他进入障子门滑轨的界限。
      和子往檐廊两侧看去,见没有人,迅速拉上纸门,月千代看准这一刻,起身跪坐在母亲脚下,双手拉住她的衣袖。和子没有挣脱。

      在袖子的阴影下,月千代望向灯光中的和子。和子没有开口的意思,反而咬住下唇,似乎抗拒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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