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声里雨如烟》碧旋

23、[二十二]

　　桑子规努力抑制住睡得欲望。
　　耳边是模模糊糊的讲话声，恍惚中听见一阵箫音，幽咽婉转，足以断人心肠。
　　良久，一个人停在他面前。
　　青衫。
　　那人的衣袖也是青色，只上边绣了嫣红诡异的花纹。
　　那只手惨白虚弱，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
　　还有说话时咳嗽不停：“咳咳……霍公子？来……”

　　他的力气却很大，一把便将桑子规抱起来。
　　他手中还努力拽着霍子烟的袖子，青衣人掰开他的手，哄到：“放手……咳咳，你放心……宫主不会对他如何……”
　　青衣人的身上有一种很迷离的气息。
　　很淡，略苦，却很舒服。
　　他的话也如此，让人信服。
　　那冰凉惨白的手掰开桑子规的手指，同时冰凉的感觉触到唇上……
　　“止水你放开他！”似乎是扶摇的声音，忽远忽近。
　　一粒圆圆的药丸顺着冰凉的手指滑下，桑子规只觉得下颚一酸，不自觉张口，咽下那药丸。

　　神智开始清明时，桑子规已坐在轿子中。

　　“咳咳……”
　　青衣人在咳嗽，胸口起伏。
　　桑子规怔怔看他。
　　黑如鸦羽的长发落满那青色衣衫，露出的肌肤皆是惨白，毫无生气，却偏偏随着他的每一分掩口咳嗽的动作，有一种妩媚的意味。
　　他的脸隐藏在面纱后边。
　　不是一般的面纱，而是层层叠叠的黑纱，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红唇和尖尖的下巴。

　　近乎惨烈的一阵咳嗽后，青衣人终于掩口吐出一口血，血染透了衣袖。
　　“吓到你了吗？”吐出血之后，他的话反而流畅了，红唇一弯，微笑道：“抱歉。我是赤衍宫的止水使。”
　　止水。
　　魔宫赤衍，两位宫主之下有三使。
　　扶摇，止水，碧落。
　　桑子规回想当初看那部江湖大事记的印象，这一任的止水使，久病缠身，却惊采绝艳。

　　骄子里很安静。
　　出了止水偶尔的咳嗽声，悄然无声。
　　桑子规移到窗口，见止水并没有阻拦，伸手掀开青布帘子，往外看去。
　　骄子外景色瞬息万变。
　　他不由往前边看，想看看是什么人在抬，能够如此迅疾。

　　桑子规的身子僵了僵。
　　抬着骄子的青衣人，身子竟如同僵尸般僵直着，两条腿动作时，都是直挺挺的。
　　似乎是感应到目光，那个被注视的青衣人回头，一张惨白的脸，一双朱红的眼珠。
　　桑子规放下帘子，靠回骄子内。
　　止水咳嗽几声，温声道：“放心，他们是人，不是僵尸。”
　　“只不过他们练了一种功夫，才会这样。”止水的面容隐藏在黑纱之下，却可以感觉到他的眼睛弯起来，微笑的样子温柔：“你不必害怕。”
　　桑子规乖乖缩进角落里，不再动了。

　　“到了。”

　　骄子停下，止水缓缓起身，长发如瀑谢落，露出优雅纤细的颈子。
　　同样纤弱的手臂伸过来，揽住桑子规的腰。
　　力道不大，却难以逃脱。
　　桑子规被他揽着，出了骄子，四个身子僵直的青衣童子立在一面悬崖峭壁前，云雾深深，只从一道从雾中延伸出来的铁索可知，对面也该是一处悬崖。
　　止水低声咳嗽数声，揽着桑子规的手下移，换成牵着他。

　　“这浮云山便是因为满山浮云才得名的。”止水一面说，一面踏上了细细的铁索，铁索摇晃了几下。他伸手一拉桑子规，后者不由自主也踏上去。
　　桑子规的面色白了几分。
　　止水牵着他，在铁索上前行，每一步都很慢，很轻。
　　周遭都是云雾，两米之内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脚下一根铁索和铁索之下看不到底地万丈深渊。
　　还有牵着自己的止水。
　　他牵着的力道却很轻，仿佛随时会放开手。

　　桑子规在云雾里前行了不知多久，渐渐感觉到雾气薄弱起来。
　　朦朦胧胧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宫殿。
　　桑子规睁大了眼睛——

　　火一般的宫殿。

　　整座宫殿高大恢弘，连绵数里，火焰的色泽让它看上去像是一片燃烧的火焰，却比火焰多了几分剔透。
　　淡色的云雾环绕下，这座宫殿就像是神话中的神仙所在之处。
　　止水牵着桑子规踏上通往这座宫殿的阶梯。
　　明明宫殿近在眼前，这阶梯却走不完一般，不知走了多久，宫殿依然近在眼前，脚下却仍然是那白玉铺就的阶梯。
　　漫长的路程里，桑子规身上的衣衫已然湿透，呼吸也不稳了。
　　止水却仍然轻轻松松，全然不像一个病弱之人。
　　一直到桑子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止水才缓缓道：“霍公子可知为何？”
　　桑子规抿唇不说话，适时露出一点小柔弱的表情。
　　止水伸出手来，冰凉的指尖轻轻挑起桑子规湿透了黏在额上的一缕发丝，喉间一声轻笑：“害怕吗？”
　　桑子规敛下眸子。

　　止水的视线从他身上消失，那种带着审视的压迫也消失不见。桑子规深深呼吸一口，乖乖让止水牵着，继续那长长的阶梯。
　　这一次却很快到了正殿门口。
　　朱红的长柱撑起琉璃檐，宫殿的大门绘着五彩斑斓的抽象画，竟然隐约有油画的气味。

　　大门缓缓开启。

　　殿内两旁都立着人，服饰各异，却总在明眼可以看见之处，绣着细小诡异的嫣红花纹——那是赤衍的标志。
　　止水牵着桑子规踏入宫殿，静谧无声之中霎时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两旁立着的人朝止水微微弯腰，不正视他的脸。
　　“怎么不抬头呢？”止水旁若无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桑子规抬头。

　　停下脚步。

　　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的白衣人，仅仅是那样立着，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沉甸甸袭来。
　　桑子规不自觉想要低下头，止水也垂头轻声道：“宫主。”
　　静谧的宫殿里，止水那一声宫主回响。
　　许久，那人淡淡开口：“霍三公子带来了？”

　　赤衍宫主连云袂。
　　与凤家家主凤老同为殊影楼排出的高手榜第二。
　　性嗜杀。

　　连云袂转身。
　　剑出。
　　隔着剑鞘，桑子规依然能感觉到剑鞘之中，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甚至可以嗅到一丝血腥气，从中透出。
　　全身的寒栗都竖起。
　　止水不知何时已退到一边，只留下桑子规被迫抬起下巴，和这位传说中的绝世高手对视。
　　连云袂的眼中无波无澜，仿佛只是看着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

　　桑子规伸手，欲要推开那柄剑。
　　“你不怕剑出鞘？”连云袂任他动作，冷然开口道。
　　桑子规后退一步，站住：“我想宫主没有特地将我绑来只为了在这里杀死的好兴致。”
　　连云袂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收回剑。
　　“带去给谢公子。”冷冷吩咐。

　　一直走出大殿，那种压抑的带着杀气的气氛才消失。
　　桑子规扶着柱子，深深呼吸几大口，也消除不了方才那种压迫感。
　　奉命带他走的是个小姑娘，碧色衣衫，尚总角。
　　小姑娘的眼睛弯着笑眯眯：“你方才那么勇敢，居然敢和宫主对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不怕。”
　　桑子规一天之内面对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已经懒得说话了。
　　果然这看上去可爱无害的小姑娘也非常人，小手伸出来，扯着桑子规的衣袖笑：“莫要让谢哥哥等，我们快跑吧。”

　　桑子规还没反应，已经被她带动。

　　真的是跑。
　　直到跑到了目的地，桑子规控制不住酸软的双腿半跪在地，才恍惚想要计算一下他方才究竟是时速多少在奔跑。
　　“真是的。”小姑娘撅着唇抱怨：“你怎么这么虚弱，跑这么一段就倒下了。”

　　面前是个小小的院子。
　　几间茅屋，一棵树，一圈篱笆。
　　院中有人靠在藤椅上，挽着袖子，怀抱一只雪白的兔子，正翻书。

　　“谢哥哥！”碧衫小姑娘欢快地叫唤一声，却停在院门口，只把猝不及防的桑子规给推进去：“宫主让我给你送个人。”
　　桑子规被迫跑了高速率的长途，又被一推，终于决定再不管事，直接昏过去了事。那接住他的人却在他颈后几处穴道一拂，瞬间神清气爽。
　　谢公子抱住了他，自然再没有抱住兔子，兔子蜷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桑子规和谢公子对视良久，还是没有想出该说些什么。这位谢公子一身半旧蓝布长衫，面容也很普通，神色更是如兔子般温和无害。
　　只是经过这么久，桑子规很难相信，他会在赤衍宫遇到一个正常人。
　　果然，谢公子柔柔开口了：“我已经等了你许久。”
　　桑子规沉默不语。
　　谢公子不甚在意，微笑着露出一脸神棍的表情道：“你还未进赤炎宫，我便感应到你来了。果真，你已来了。”他停顿一下，似是才想起道：“失礼了，我是天机。”

　　谢天机？
　　桑子规的神色似乎露出一丝疑惑，那碧衫小姑娘已嚷了起来：“你竟然不知道天机？你竟然不知道天机？你竟然……”
　　“我没有耳聋。”桑子规婉转打断了她复读机般的行为。
　　谢公子柔声道：“复读机是什么？”
　　桑子规：“……”他真的确定自己没有把心里的事情说出来的习惯。
　　谢公子轻轻叹一口气：“你和阿烛一样，都会说一些奇怪的东西。”他忽的探手过来，桑子规直觉后退，被碧衫小姑娘轻轻一拎，递过去。
　　谢公子微笑着揽着他的肩，指着遥远的一片云雾：“你看见了吗？”
　　云雾中隐隐约约有一点黑色的尖，似是塔顶。桑子规不确定谢公子是不是让他看那个，迟疑道：“一座塔？”
　　谢公子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那是罪人塔。”
　　他停顿了一会，缓缓道：“我要你进去，带一个人……或者，是她的骨灰出来。”

　　“你必须去，因为只有你可以进去带她出来。”谢公子道：“如果她不出来，你和你的朋友，甚至扶摇，都不可能离开赤衍宫。”
　　桑子规默然一会，道：“扶摇曾经陷害我于不义。”
　　“那是你和他的私人恩怨。”谢公子微笑，又露出神棍的表情：“何况以你们现在的关系，那点旧事算什么？”
　　“我要见凤烟和……留欢。”桑子规道。
　　谢公子轻轻摇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