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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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子规前世的时候并不擅长运动，而且信奉走路一定要走的很稳很慢。但是现在没得选择了，他被扶摇推开的那一刹那就反应过来，开始往着树林深处奔跑，有青黑的飞镖擦过他的衣袖落到地上，必然伴随一根断裂的白玉针。
他瞥了一眼衣袖，看到破碎的袖口处隐隐发黑。
一直到他逃无可逃。
在树林出口处，竟然是一口峭崖。崖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山风凛冽，吹落几块碎石下去，却悄然没有声息。
桑子规慢慢走到了悬崖边，崖下云雾缭绕，他觉得一阵头晕。
“这下面是忘川。”冷冷的声音响起来，桑子规转头看到凤烟一袭黑衣落在不远处，一双黑眸尽是怨毒之色。
桑子规觉得浑身一凛，却不是为了他眼中的恨意。“忘川……”
桑子规闭上眼睛。呼呼的风刮在他面上，冷的彻骨。
待他睁开眼时，扶摇立在他身边。然而他一身白衣已经血迹斑斑，长发飞舞如一匹墨黑的长练，唯有神情有一种说不清的倨傲冷漠。
凤烟似是有些吃惊：“我想我的每一把飞刀应当都淬了毒。”
扶摇伸手将桑子规护在了身后，忽然又笑起来，笑容无端妩媚之感尽现，仿佛方才满面的冷若寒冰只不过是错觉。“我相信凤烟教主不会失误。”他微笑道：“只不过，寻常的毒药，是伤不了我的。”
凤烟狐疑地瞪着他，然而他虽然面色惨白，却并没有中毒之后的迹象。
凤烟也笑了，笑声冷的像冰：“那又如何？扶摇公子，你之前为了躲避霍斯远，强行用了龟息之术，还渡给了他，你现在受的伤，就算我这个三流武功的人只怕也能将你杀了。”
扶摇笑的依旧妩媚而婉然，眸中却愈来愈凌厉。
“凤烟教主，如果我活不下去，你也活不下去。”他手中忽然寒芒闪耀，桑子规只瞧见他手中忽的多了一样银色的似乎是链子的东西，光芒耀眼。
凤烟眼中尽是不屑：“扶摇公子，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凤烟教主看见了我的脸，我就不能让你活下去了。”似是低低的呢喃，扶摇手中拿银色的长链蓦地出手，仿佛一道银光急速而去。凤烟冷笑一声，轻轻跃起，在那恍若有生命力一般疾追着他的银光之下身影飘忽拂动。
原来凤烟的轻功真的和扶摇一样好。桑子规在这种时刻忽然想到这个，却见一点青黑色朝眉心急速而来，一惊欲要后退，扶摇却紧紧揽住他，他面前白色一闪，听得噗的一声，那青黑色的飞镖生生扎入扶摇的手臂。
同时，银链缠上了凤烟的右腿，顶端忽的裂开，伸展开四只精钢利爪，尽数没入了凤烟的腿上，血肉迸溅。
凤烟被拖到了地上，拖出一路血迹，却没有惨叫，眸中阴霾沉沉。
扶摇手臂一松，半跪下去，桑子规几乎半抱着扶住了他，见他面色惨淡，唇角涌下一串血珠，一头乌发开始从发梢处变白。
“罢了……”他忽然低低一叹，盯住桑子规，话语几乎是咬着牙一字字说出来，“霍三公子，这算是我冤枉你的报应，我只希望，我哥哥永远不会知道，他弟弟就是赤衍宫的扶摇。”还未等得及桑子规开口，他已清喝一声，手腕急翻，凤烟被他连着银链高高甩起，直直向崖下坠去。
凤烟的怒喝响起来，扶摇叹息一声，已被一同拉了下去。
桑子规下意识拽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若骨。
扶摇的身子在空中晃了晃，抬起眸看他。
“放手罢。”他此刻的表情很平静，“宫主说了，首先要你活着，其次才要带你回赤衍宫……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赤衍宫待我不薄，我自然尽心尽力。这和你没关系，你也不必愧疚。何况，我一直都讨厌你。”
桑子规的目光落到更下面的凤烟身上，他随着银链晃动，像是远处的一个黑点。
“你把链子解开……”桑子规喘着气吐出这一句。他要拉着两个人的重量，已经勉强支撑的很明显。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和那家伙一起死。”扶摇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他满头黑色已经夹杂了大半的白发，面色苍白的几乎透明。他伸出另一只手腕，桑子规这才看到，他用的银链是连在一个镯子上的，而镯子紧紧戴在他腕上，其间似乎有刺深深扎入手腕。“这只镯子，是用精钢细钉子一下下敲进腕骨的，死也不会掉落，戴上去的时候我流了一屋子的血，差点以为自己会死掉……”他的话声渐渐淡下去了，凝成一声叹息，“这本是为了在最艰难地境地里，身上还留着一样武器，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也会要命的。”
桑子规却在盯着他的手腕看，那手腕纤细，白皙得透明，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他怎么能忍受那么多钉子钉在里面？
“霍三公子，这时候你可不可以不要发呆？”扶摇的面色古怪至极了。
桑子规茫然看他一眼。凛凛的山风吹的他头晕，崖下的云雾缭绕，看不清底，他忽然想起梦里面霍子烟和晏配天曾经掉下去，一同落往人间的忘川。
晏配天的面容和扶摇的面容重叠在一起，他分不清谁是谁。
一直到他放开手，随着扶摇一起跌下去时，他还有些头晕，不明白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桑子规在急速的坠落里听见了扶摇似乎在说话，似乎在骂他。
他很想叹口气告诉他，其实他不想陪他死的，只是被风吹的头晕，恍惚间就滑落山崖了。但是风灌进来，他几乎开不了口，坠落时的失重感让他全身的骨骼似乎都被挤压，快要断裂了。他吸不进空气，似乎能感觉到肺部一点点被挤压。
果然，跳楼不是个自杀的好选择。
彻底窒息之前，桑子规落到了一片冷的彻骨的水里。
浑身的毛孔都立起来了，筋骨刺痛。他倏忽清醒过来，本能地闭气，张开了眼睛。
水蛰的他眼睛生痛，但是很清澈，周身一片碧绿。桑子规缓缓划动水，看到一片白衣浮在不远处。犹豫了一下，他游过去，抓住那个人。
扶摇安静地浮在水里，黑白夹杂的长□□浮着，像是水草般缠绕着他。他口中溢出几串气泡，很快就再没有反应，紧闭着眼睛，长而细密的黑睫毛点缀在他苍白的脸上，没有生气，连眼角的泪痣也失却了光芒。桑子规并不太会游泳，至少他闭气并不太好，但是此刻，在他感觉快要没气的时刻，他却有点怔忪地盯着面前这个人。这个人现在就好像一个精美的SD娃娃，他想着，口中忍不住吐出气泡来了。
他用一只手抱住扶摇，另一只手拼命划水。
似乎是快要闭气到极限了……桑子规用力一划水，浮出了水面，攀住一枝漂在水面上的浮木，把扶摇从水里拖上去。大口喘气的同时，他环顾四周，心下的感觉完完全全不能用震撼来形容了——
人间的忘川。
原来，人间的忘川，是武陵渔民遇到的桃花源。
碧绿的水域，缭绕的云雾，红霞般的桃花林。
桑子规怔在原地，几乎要忘却身处何种绝境了。
“原来，忘川竟是这般景色。”冷冷的冰凌般的声音蓦然响起，桑子规警觉地转身，看到浮在水上的凤烟，他攀着一段浮木，面上的黑纱竟仍未掉落。
桑子规盯着他，目光在他全身一转，忽然放松下来。
凤烟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放松，冷笑一声：“怎么，你觉得这个样子，我就杀不了你了？”
桑子规的目光深幽，语调冷起来，“凤烟，你不会水吧？”
凤烟一滞，冷冷道：“你怎知我不会水？”
“你不觉得你抓那块木头抓的太紧了？”桑子规冷冷道：“你最好放松点，不然是浮不起来的。”
凤烟冷笑：“不会水又如何？我的轻功……”他被桑子规那种冷漠彻骨的神色一瞧，忽然说不出话来，似乎那双冷淡的漆黑的眸子，可以看进他心里去。
桑子规望向远方，神色空蒙，眸上仿佛弥漫了一层雾气，忽然带了点神秘的气息。
“一个人是划不到岸边的。”他忽然轻声喃喃，转向凤烟，“我知道你也受了伤，用不了轻功。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和我合作。”
凤烟冷笑一声。
“我会水。”桑子规忽然道，神色坦然，“如果你不和我合作，我足以让你在这片水里丧生。”
凤烟眸中阴霾一现，狠狠盯住他，忽然又笑了，“对，你可以，可是你不会这么做。你根本不会杀人，更何况……”他恶意道：“如果我落水，扶摇公子同样会落水……”他顿住，话音有些颤了，“你，你做什么……”
桑子规抽出了一柄匕首，刀锋光芒清湛。“我的身上，一直有一柄防身的匕首，只不过我遇到的人也没有待在原地让我用匕首的。”他语声沉静，沉着地盯住凤烟，“我不能砍扶摇的手，只好砍了你的腿来分开你们。我没有杀过人，不代表我不会有第一次。”
凤烟忽然觉得浑身的寒栗都竖起，不是因为水太凉，而是眼前那个看似柔弱的人，拿着匕首说话的时候，实在是……冷静的可怕。他不想承认他怕了这个原本他轻轻松松就可以杀掉的人，但是……
凤烟用力咬了唇，狠狠道：“你要我怎么做？”
扶摇的肌肤是冰凉的，就好像死人一样。
桑子规推着浮木划水，触到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比从前喂他吃药时更甚，指甲苍白，毫无血色。他的长□□在水里，散开来像是一朵巨大的菡萏。
“喂，你其实就是想把他搬上岸去是吧？”在前面笨拙地划动的凤烟停下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盯着扶摇苍白的脸，“我说，他其实已经死了吧？没死也快……”
桑子规漠然道：“死了也要搬上去。”
“你！”凤烟咬牙，桑子规忽然伸手抚上他插在浮木上的匕首，指腹划过刀刃，一串血珠落下。
凤烟狠狠瞪了他一眼，拖着伤腿继续划水。
岸边花木繁荣，幽香阵阵。
桑子规抱着扶摇攀到岸上，又转身把已经没力气的凤烟拖上来。凤烟有气无力骂了一句：“别指望我感谢你！”
桑子规不理他，在扶摇身边默然片刻，看到他胸膛还在微弱的起伏，又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心跳很微弱。他努力回忆从前学过的救生方法，按压他的腹部和胸部，扶摇没有任何反应，手足冰凉若死人。
凤烟在旁边嗤笑道：“我说了，他早就死了是不是？”
桑子规冷冷看过来一眼，低头看着扶摇惨白的面容，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他转过去问凤烟：“要怎么救他？”
凤烟一挑眉冷笑道：“你问我？就算我知道也不会救他……”
桑子规面无表情重复：“怎么救他？”
凤烟面上表情冷凝：“他已经死定了……”
桑子规忽然沉下声：“我现在没什么耐心。”
凤烟瞪着他。半晌冷笑一声：“你待他还不错嘛，我看你自己中毒的时候也还是那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换成他要死了……让开点。”说罢拖着伤腿爬过来，把扶摇从桑子规怀里移过来，手掌贴到他背心，一咬牙，运起内力来。
内力沿着大小经脉运转一圈，凤烟已经面色惨白起来，蓦地用力一击，他怀里的扶摇身子一震，吐出一口血水来。
凤烟自己也噗的吐出一口血，看到桑子规皱了一下眉。
他随手抹掉血，黑纱被带落，露出原本被遮住的半张脸。桑子规盯着他一会，没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凤烟道：“你难道不惊讶？”
“自然惊讶。”桑子规将扶摇抱回怀里，淡淡道，“原来你和凤夕是孪生兄弟。”
凤烟的脸，和凤夕的脸，竟生的一模一样。
凤烟吃吃笑起来：“对，对，对，孪生兄弟……当初就连舒逸也分不清我们……”他目光蓦然狠厉起来，“我最恨夕夕的就是他生了张同我一样的脸！”突地喉头一甜，又吐出一口血来。
桑子规道：“你怎么了？”
凤烟漠然瞧他一眼，古怪笑道：“你可知道，其实我还有内力，只要我能近你身，拼尽最后一点内力，一定可以杀掉你的。”
桑子规瞧了他一会，才道：“那你为何不动手？上了岸你应当无所顾忌。”
凤烟冷冷道：“可是我却用这点内力救了扶摇……”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目光柔和了一些：“你这般努力救他，总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来。就算我做尽坏事，六亲不认，有一个人我始终不会伤害的……”声调陡然又是一冷：“若非你的性子有几分像他，我方才早已杀了你。”
桑子规静默一会，道：“凤盏？”
凤烟冷声道：“对，若天下还有一人叫我佩服，那就是凤盏。”
一时间桑子规不知该如何答话，凤烟也不说话，眺望远方时神色有几分寂寞。
桑子规感觉到扶摇动了动，低头查看他，却见他并无醒来的征兆，只是眼皮下眼珠乱动，像是在做梦，神色颇为痛苦。
桑子规安抚地拍了拍了他，目光又凝注到凤烟身上，他依旧眺望远方，抿着唇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想问我在想什么？”凤烟忽然道，“我还能想什么？忘川，呵，忘川，可惜纵使掉下忘川，我也忘不掉……”他似乎自嘲般笑了。
桑子规低头看扶摇，过了会头也不抬道：“其实，我们或许能走出去的。”
凤烟冷笑一声：“从来没有人掉下忘川还能走出去。或许我不杀你，也是因为，我怕一个人寂寞地死去……”
桑子规蓦地抬头：“不，有人走出去过。”
凤烟一怔，狐疑道：“你莫非要说你？”
“不。”桑子规淡淡道：“晏配天和霍子烟，他们曾经一同落下忘川，又回到人间。”
凤烟顿了一下，嗤笑出来：“他们两个？是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不对盘，怎么会……”他忽的停下，喃喃道：“我一直查不到你的来历，霍子烟和晏配心失踪……你，你是……”似乎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他的目光落到扶摇身上：“他……”
“你猜的都对。”桑子规淡淡道。
凤烟瞪了他半晌，才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沉沉的暮色渐渐落下了，忘川巨大的湖泊在暮霭中发出柔和的淡绿的光芒。
星星点点的荧光从湖边的芦苇丛中飘飞起来，泥土里忽然钻出一点点嫩绿，伸展开枝叶，渐渐繁华，伸出一枝花苞。花苞绽开的一刹那，枝叶尽折，血红的花朵舒展开，光芒幽幽。只一瞬间，湖边就绽开了一大片血红的花，像是一道红云伸向远方。
“这是……”红色的光芒，却映的凤烟的面庞愈加苍白。
桑子规遥遥望着远方，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凤烟说：“彼岸花……开在黄泉路上的接引之花……”
死亡的那一刹那，他就见到了这些美丽妖异的血色的花朵……
他抿着唇，面色忽然苍白。
凤烟一皱眉，支撑着起来，忽然之间有了一种沉着淡定。“走吧。”他淡淡说，“这条路，说不定是接引我们去往黄泉的呢。”
桑子规轻轻呼出一口气，抱着扶摇起来。扶摇和他身材差不多，桑子规抱着总有些吃力，凤烟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扶了他一把。
这个时刻，周围都是诡异的血色的接引之花，血色的光芒里，凤烟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他和桑子规对视一眼，看到对方依然沉静坦然的面容。凤烟微笑了一下，没有冷笑，没有嘲讽，这个微笑坦然而温暖。
两个人互相扶持着，一直向未知的前方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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