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道姑朋友》盲棋

3、暮雪

　　晌午十分，拂尘便遣莞歌下山。一来她从不留她在观内食斋饭，二来她有意不提后文。莞歌乖巧，她的话她速来都听，没有太逗留便打道回府。
　　未时。天有不测风云，又沥沥淅淅下起雨来，雨势由缓转急，掷地有声。拂尘的院子植被盖已亭亭，矮处亦有兰菊之类。清雅素净，不染一尘。有藤萝绕梁，木质长凳界定门与回廊。偶有山间鸟鸣，啼声窃窃，却闻声不知名。
　　送走莞歌，她本想小憩片刻，她怪落雨声响急促，扰了清净，于是着了件绒衫倚在回廊木凳上。
　　她看着雨滴落在菩提叶上，打掉雏菊花瓣，又沁入土壤。恍惚想起多年前的烟雨江南，南坪旧桥。想起友人婚宴的烛影摇红，灯火缱绻。想起一个人的眉宇舒朗，衣决飘飘。
　　那些林总往事，该是随着箫鼓灯船付诸东流，最终无关痛痒……

　　梦里她回到了同莞歌一般年龄。也是天真烂漫，雀跃欢心。虽自幼生活在道观，却爱好游历山水。大漠孤烟，塞北雪飘，无际草原，川河湖海，皇城集市，流水人家……
　　她眼里有中原河山也有塞外风情，她自认为内心充盈饱满风霜阅尽，她亦认为自己内心已无或缺丰腴至极。可自从在长街见那人一眼，她心里似有高墙坍圮，连脉心海便一览无余。
　　他要回纯阳宫了。她策马送他出城，备下了桂花糕和新的马具。那天长街没有落雨，阳光明媚，花迎鸟笑。他说：“等我回来。”

　　后来梦里场景发生切换。一袭红色漫了上来。她坐在朋友婚宴的宾座上，与同行的人谈笑风生，她扬起头饮了一杯酒，酒水饮尽，眼神却在玄关处望见一袭白衣。
　　她的心里咯噔一声，神情惊愕定格于此，恍惚之间心海决了堤。她一直注视着他，那双深邃眼瞳，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而他在她对面的宾座坐下，他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是他回应的只有冰冷神色。
　　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位佳丽，挽着他的胳膊进来，随他坐下。烛光灯影，映照一双如画颜容，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心弦。这样的女子她看了心里也是欢喜，她低眉一声苦笑，无颜以对。只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询问：“那我呢，我是谁？”
　　同行的人见她有些异常，她悄声问他们可知对座的白衣男子。人人都说他们天生一对，呵，是啊，她也觉得他们般配极了。
　　她一口接一口的饮酒，形象全无。许是酒水无味，心里的痛楚无从抵消。她想也许自己应该假借喝醉，疯疯癫癫地倒在他的怀中，将长街的一切讲与众人听。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脸面无存，让他歉疚至极。
　　可她只能假借笑意故扮从容，歪过脸去不看他，任别人的情深意重字字誓言仿佛尖刀厉剑刺透心腔骨髓。
　　她只是很想，很想上前去问问他：是不是我送的马具不够好看，是不是那天的桂花糕我没捂热，是不是，世上的人都是这样，连自己承诺的誓言都可以随意收回？
　　她的疑问终究没有答案，他的对面不识令她绝望，她只是一杯一杯的饮黄汤浊酒装作无动于衷，他佳人在侧眉宇间是浓浓爱意，她难过吗，他可知她难过。
　　他怀里的佳人注意到她的不同，那人眼里神情冷冷，饮了一杯酒，佳人语调轻柔，问他：“那是谁？”
　　他饮酒再一杯，毫无波澜的望向对面的她：“我的一个道姑朋友罢了。”
　　曲终人散，宴席离场。他和他的意中人早就走了。她喝完了坛中最后一口酒，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众人说她痴醉酒气太浓，她却异常清醒，心中坍圮，已是陈迹。

　　隆冬腊月，山上是皑皑白雪，她穿着白色衣衫似是要隐于雪间。同友人作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门外飘雪，拂过衣决消融于指尖。
　　她苦笑，试问江湖阔大而她又该何去何从？此生这般难堪，像个笑话一般令自己都满心嘲讽。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原是错付情衷有始无终。
　　她踉跄下山，几次摔跤，心里似有百般绞痛，一遍一遍的询问，你既早与他人两心同，何苦再度惹我？难道看我这般失魂落魄你竟心动？她倒在一颗百年树下，落雪盖在脸上身上，背上的长剑硌的生疼，她坐起来，把剑抛到身前，力道过猛似囊括了千般心血，她心下想：也罢了，任千般过往随风罢，自此长剑做碑霜雪为冢，我只当你是人间惊鸿客，错在相逢善衷独求。不惧你以薄情为刃再添裂缝，我心不会再痛。

　　从此以后，她遇见青山白雾，遇见花繁鸟兽，遇见长风暮雪，却再也不会与他相逢。
　　一年半后她回到道观。
　　而此刻她从梦中醒来，仍怪罪落雨声响又扰梦，也罢了，黄粱美梦至此方休，人生不过一场大梦，几经沉浮又做何妨。只是这日后檐上三寸雪，独见谁才可融？

　　18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