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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内朽之态 ...

  •   第五日上,薛斐意收到夫君杨宙的回书。简帛之上,笔锋激荡,只落一句:子欲孝,亲不待。
      面前的小厮垂首禀告:“使君已从水路出发,估摸下半月就能归府。”
      薛斐意挥挥手,捏着简帛,心里也不着地的荡着什么一般。
      他怪她了。可是,自己又能怎么办?
      此时,门外叽叽喳喳的,薛斐意只听如晦道:“你拦着她便是,就这还来烦劳我?”
      一个婢女的声音道:“拦不住啊,姊姊,你是不知道……”
      薛斐意看眼墨还,墨还抬声道:“嘀咕什么那?进来说!”
      如晦领着一名婢女进来,福了福道:“入梅这不长进的,遇上点小事就慌慌张张。”
      入梅福了道:“娘子,是吉家阿姨。哎,奴也说不好,还烦请哪位姊姊过去看看……”
      薛斐意道:“她怎了?病了?”
      如晦道:“娘子别往坏处想,不是病了,说是,在干活呢!”
      “她,干活?”

      薛斐意携众至停灵室时,正看到半撩起袖子的吉珍一人合抱着一个冰桶往内室搬。
      薛斐意道:“这是怎回事?这重的怎地让她去搬弄?”
      吉珍抬头看到她,眯眼笑道:“不重,我先搬进去啊。”
      如晦望着乍舌:“这大的冰男子也搬不过吧……”
      一旁的小厮答道:“阿姨的力气是大。”
      薛斐意道:“力气大也不能让她搬啊?”
      小厮道:“娘子,仆也是这样说,是阿姨偏要自己动手,福翁叮嘱了灵室不得人流穿息,阿姨进了仆就进不得了,再者,她怎说也是主,仆不能不听从啊……”
      薛斐意眼色一凛,墨还已道:“尖嘴薄舌的东西!娘子一句你敢还十句!汝即知阿姨为主汝为仆,还任由主代仆之劳!不劳无得,欺主并罚,入梅,领他去!找内管事,该扣扣该罚罚!”
      “茂娘子(指墨还),仆只是听从主令啊!娘子,仆并无欺主之心啊!”小厮声辩着。
      薛斐意懒得再看听下去,撩开灵室的厚帘子准备进去。
      “福翁道一次只能进一人!”小厮的声音嘶亮在身后。
      薛斐意回头望了一眼。
      “娘子!”如晦拉她。
      “你留外面吧。”她捺了婢女的手,迈步而入。
      一进门,薛斐意便觉面上一潮。室内外温差巨大。可这灵室的凉意却不是寒冷,像是温水泡冰,温在上升,寒意流窜,这种不平衡感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薛斐意轻擦了下鼻下,看到吉珍正用手心一包一包的将碎冰镇在灵床周遭。
      看到她,吉珍拍拍手过来,笑道:“额,五娘,我就快弄完了,你怎地还进来了?”
      薛斐意听她称自己五娘,低笑了下,那日原想自己不可能会与一个阿姨单独相处,只为劝慰一下新妇的怯心,倒不想,对方倒当真了。
      薛斐意道:“怎就你一人,杨福呢?”
      吉珍道:“您说守这的老翁(老爷爷)吗?他一会鼻涕一会喷嚏,加衣去了。”
      薛斐意道:“他叫杨福,是杨家的老仆,你叫他名字就好。”
      吉珍笑:“哎。”
      薛斐意觉得吉珍听话,也一笑,又看到她的手颜色绯红,便伸手一碰,冰凉。
      薛斐意皱眉道:“手这凉的,你也该加衣,不,你就不该在这待着。”
      吉珍道:“我不冷。山里冬日落雪比这冷得多,我都习惯了。你看看,我额头还淌汗呢,手冷只是捏冰捏的。”
      薛斐意望着她额间鬓角是带着湿露,衬得一双眼睛也湿,像极了儿子杨琥幼儿时疯玩了满头汗扑到她怀里的模样。她道:“冷汗入体,是最不好的。”这么说间,手里的帕子就扬起,替吉珍抹了汗。
      吉珍被温柔的丝帕抿着额,眼睛愈笑得弯。
      薛斐意看向一旁蒙在锦单下阿公的尸身,道:“待在这你不怕吗?”
      吉珍道:“不怕。儿时我阿翁(爷爷)带我打猎,死狍子,死狼,我都是见过的。”
      薛斐意没想到她会这样比较,挑了下眉。
      又听吉珍道:“我就是想帮忙。从前村子里办丧,我是帮过忙的。他们说,我是郎主的阿姨,是能进这屋的,我就进来了。那个,”吉珍踌躇下,看向薛斐意,“五娘,待郎主丧过,我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十七八的女郎孤身陌处,想家是人之常情,薛斐意听恂着,问道:“此处不好吗?不用干活,冬日也不冷,吃的用的你都不用操心。据吾知,汝父早亡,母亦另嫁,莫不是,你是想念养大你的叔父叔母?若是如此,春节好日里我可让他们来府探你。”
      吉珍咬下唇,道:“我不想叔父他们。我是,放心不下我养的鸡仔。还有我的小犬。我将它们养得白白胖胖,我怕到了冬日,叔父会将它们杀来下酒。”
      薛斐意听了哭笑不得,道:“哦,是因为这个。那我差人递话过去,不让他们动你的鸡犬,你就安心住在这,好不好?”
      吉珍想想道:“可是,我还是想回去。我不能回去吗?我阿父死了,我阿娘就回外公家了,表舅父死了,表舅母也回自家了啊!”
      薛斐意吁气道:“你这是在府里,和原先家里的情况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在这里与我在家里,不都是我吗?”
      薛斐意觉得自己和这个山里长大的女郎实在是两根线捻不到一处,只得道:“吉珍,我是为你好。你家哪点比得过府里?”
      吉珍眨下眼,道:“此地,太小了。”
      “小?你家的屋子难道比府里还大?”
      “屋子当然比不过。可是,我在家,春日里能领着小犬去扑鸟,能爬山捉兔子,也能下河抓鱼。到了夏秋,林子里的树摇一摇,果子就能花落落掉一堆随便我吃。年里,隔壁的婆婆做了糟肉也会叫我去尝一口,和村里的姊姊们扎了绒毽比赛,要是我踢不好输了,就把叔父家的驴卸了磨,拎出来叫大伙偷偷骑着耍,最是有趣……”
      薛斐意听着,顺游着就想起了自己幼时偷骑父亲枣红烈马的旧事,不禁笑了下。
      此时,却又听吉珍颓然道:“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一句一下就把薛斐意脑海中潜浮起的一切回忆击散了。
      她叹口气,望着低下头的吉珍,帮她抚下半挽的袖子,顺拉着她的手道:“是啊。我刚来时,也觉得这里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不是也待了这么多年嘛。府里不是山里,有规矩体统,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吉珍,要不这样好吗,你若真不喜欢这里,再过一阵,待家里事不忙了,我想个法子,一定送你回家,好吗?“
      “真的吗?”面前女郎的眼睛里像落了星星,反手握紧了薛斐意。
      薛斐意被冰糯糯的手指摩着掌心,勉笑着点了点头。
      吉珍欢喜的孩子直话道:“五娘,你待我真好!”
      薛斐意听了,蓦觉这不是自己平日里常说的话么:祖母疼我,姨母待我最好,好嫂子……所有的好字她都予给了别人,眼下,却有一个人,说她真好。
      而且,是真心的。
      可自己,却是在瞒哄她。
      这让薛斐意心里喷升出一股微酸疚楚的不适,她撤下手,咳了声。
      此时杨福进来了,见了揖道:“娘子安。阿姨。”
      薛斐意端正道:“嗯。”
      又道:“冰够用么?”
      杨福道:“眼下是够,只是……”
      杨福行至灵床,躬了下,俯身揭开锦单一角,杨容的半面肌肤露了出来。
      杨福道:“娘子请看。”
      薛斐意指托鼻下,摒息迈前,只见杨容肤色晦涩,暗中带紫。
      薛斐意皱眉道:“这是,见腐了?不是冰着么?怎这么快?你可是懈怠了?”
      杨福俯跪,拱手道:“娘子明见,老仆可是夜不敢寐的守着郎主啊!只是,这天气愈发热了,这两日,进出人又闲杂,冰融得快,郎主的宝身难免进了水气,实在是,天不从人愿啊……”
      天不从人愿?
      薛斐意冷冷望着垂首深躬的杨福,甩袖出门,临到门口,凝一眼吉珍,吉珍怯看眼杨福,跟着薛斐意出来。
      薛斐意出来站定,吉珍悄悄在后边牵了牵她的复裙。
      薛斐意并未回头,只道:“阿姨有话?”
      吉珍声音纤细,道:“五娘,那杨福,老年纪了,就恁他如此跪着么?”
      薛斐意未言,如晦迈前一步抬颌道:“这位是当家的娘子,吉家阿姨该好好学学规矩了!”
      薛斐意察觉身后的那只手落了。
      薛斐意吁气道:“阿姨待郎主的忠义子辈们领受了。墨还,请阿姨回去吧。以后也不用过来了。”

      下半日,叹若点了丧采,核了单子递与薛斐意,却未见主人接过,眼见薛斐意蹙眉入神,微微唤道:“娘子?”
      薛斐意回神,又凝,继而抬眼道:“去,叫杨茂来。”
      前两年,薛斐意将墨还许给了采买管事杨茂,夫妻齐眉,杨茂待当家娘子颇为感恩。
      杨茂匆至,躬道:“娘子,可是核单有甚出入?”
      薛斐意抿唇,问道:“杨昌的人里头,可有与你交好的?”
      杨昌是兹管门户外仆的管事,杨茂一时不解娘子问话的用意,略恂道:“有一两个一块吃酒的。”
      薛斐意道:“你去打听,这几日府里的进出,可有与往日不同的。还有,今日杨福有没有出去过。”
      “唯。”

      至日落西山,薛斐意单子看得眼睛疼时,杨茂转回躬道:“娘子,这半月府里的进出大体上并无不同,除了丧典的采买,只多了每日灵室进的冰桶。”
      薛斐意道:“出呢?”
      杨茂道:“出,也跟往日一样,郎主大哀,渐楚台的余出还比往日少了卸。哦,有一样,灵室每日里会将融冰之水迁出去。大多是前日进,隔日出。”
      薛斐意道:“为什么要迁出去?”
      杨茂道:“说是污物,不能脏了府里。”
      薛斐意道:“谁负责迁的?迁出去之后呢?是倒江里了还是溉土里了?”
      杨茂道:“冰号送的时候就一并迁了。迁出去之后如何,仆不知。仆可再去打听。”
      薛斐意道:“杨福呢?今日出去过吗?”
      杨茂道:“没有出过府,哦,这几日送冰之后阿姨会去灵室,杨福便会在外门帮着冰号伙计迁水。”
      叹若道:“杨福这大年纪,亲自迁水?”
      杨茂道:“可不是嘛,杨福说冰水沾了尸气,他老寿不多一人担了,就不连累府里旁人。是以担桶迁车,都是他与冰号的伙计。”
      薛斐意眯眼听着,只听杨茂又道:“哦,对了,娘子,还有一事。刚冰号差人来说,暑热了,定冰的贵客多,碎冰入不敷出,提议给府里用大桶的大块冰,仆把他们新拟的价钱单子带来了,娘子过目。”
      叹若接过去看了,递于薛斐意道:“涨了三成。”
      薛斐意闭下眼,推开单子道:““杨福如今人呢?”
      “还跪着,拉也不起,说是对不起先主。”
      薛斐意道:“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墨还,去寻薛杉,找几个护士守着灵室,就说,防邪祟。”
      “唯。”

      叹若望着薛斐意道:“娘子,出什么事了吗?”
      薛斐意捏着手中的茶碗,凉面寒唇,下一刻,一下子把茶碗狠跌了出去!
      “娘子,仔细手!”叹若惊呼上前。
      只听薛斐意怒道:“皆是一群不忠不孝婪命钻营的混账东西!”
      叹若握看薛斐意的手确认无误,又抚着主人的后背道:“五娘怎忽的这大的火气,到底是怎么了?”
      薛斐意吁气道:“今日,我辰时到的灵室,里头只剩新送的一桶冰,前一日的呢?都融尽了?就算都融尽了,晨上新送的就融得只剩一桶了?”
      叹若道:“娘子的意思是……”
      薛斐意哼道:“近事繁忙,往日我都是日落才去上香,灵室里的冰桶皆是四个。今日是因为吉珍才另时忽至,冰桶只看着一个,杨福竟不在。吉珍说他加衣去了,哼,是去加衣了,恐怕他一袭仆衫之内,藏金裹银!”
      叹若惊觉道:“娘子是说,他用灵室的冰中饱私囊了?娘子让薛杉派人,是要抓他?”
      薛斐意道:“抓?怎么抓?他能将冰府里转一圈再弄出去,外门的杨昌会不知道?送冰的商号里会没内应?内门里会没相帮?这一环套一环,难道将这些人都抓起来?这要是传出去,阖府众仆靠着主人的尸首发横财,杨家还要不要脸了?”
      郁气升浮,又道:“再者,今日杨福主动将见腐之事禀告与我,可见他是恐我窥见蹊跷要收手了。日后,也不会再让我抓住把柄。”
      叹若思道:“如今烈夏,冬冰赛金,前后几日倒卖的钱财,也够他胡吃海喝几年了。”
      薛斐意哼道:“你待他这就黔驴了?看看,”她指着榻桌上得单子道,“他还跪着,涨了三成的单子就递上来了,失南补北,这群隔年之孑孓,换个法就能继续吸血!”
      又道:“往日没瞧出来,这闷头老厮不仅贼胆通天,还懂得见好就收,逆水行舟。胆谋皆有,比外门杨昌那个逢小利翘尾巴的强上数倍。可此人却数十年委在渐楚台甘为一名随侍老仆,不显半点攀职之心,若言其只为忠于郎主,如今却又作出如此辱主行径。你觉得,是为什么?”
      叹若恂道:“是有古怪,此人,得查一查。”
      薛斐意叩桌,道:“查,来路为何,亲眷几个,外头可有私宅田地,统统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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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内朽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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