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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尘往事风流账 ...

  •   “可恶!可恶至极!”杨容之兄弘农(地名)郡公杨承身重肥硕,大掌一把扫向面前榻桌,碟盏皆落,又猛咳两声,转头一口浓痰,吐入身边阿姨捧将过来的盂内。
      下榻上的薛斐意一低俯,言道:“郡公(世袭官名),您保重!”
      杨承道:“那个骗人害命的小人呢?”
      薛斐意道:“那田公,见阿公药石无灵回天乏术便仓皇出逃,缉拿之时,自尽了。”
      “已经死了?太便宜他了!”杨承愤恨拍桌。
      又道:“吾早就言劝二郎(杨宙行二),不要沉迷南边的丹石巫术。论歧黄之术,吾国人才济济,他一个喘症,若听吾言,按医就嘱,好好调理,岂会几年皆无起色?如今倒好!我这个卧病的阿兄尚苟人世,他倒先吾而去了!”
      杨承一脸悲色,接着道:“也罢!他一意神仙之事,如今,终摆脱了肉Ti凡身,不再挨人间病苦,无拖无累,逍遥游之了!”
      薛斐意低头不语。
      杨承又咳了几声,漱了另一个阿姨递上来的茶道:“阿宙那里?”
      薛斐意道:“已经派人送信了。”
      “嗯。阿宙亲母早亡,多年来只二郎与他父子相伴度日。如今二郎这一撒手,阿宙恐难堪负。待他回来,你须多看顾安抚。”
      “唯。”
      杨承又道:“二郎的丧典也要劳你。白事之时,诸多繁杂,恐你分身无暇,本该令你大伯母一共担当,但你也知,她不懂北地规俗,一向不会料理这些。这样,汝调吾令,待需时,郡公府众仆,随你调用。”
      薛斐意心头略恂,身已拜下:“谢郡公!”

      薛斐意坐着舆车回府。
      墨还看她一脸沉凝,探口道:“娘子,郡公这是,推了?”
      如晦郁气道:“何止是推了,根本是推的远远的。郡夫人南边来的不懂风俗,还有她儿媳大娘子呢,大娘子北地长成的女郎难道也不懂吗?这郡公府,平日里讲得好什么分府不分家,一有事就撇刮的一干二净,调用人手还得待需时!客套话谁不会说似的!”
      车轱辘微颠,薛斐意撩了下头发,回味着如晦的这句“分府不分家”,又划恂至先前郡公的那句“无拖无累,逍遥游之”。
      阿公死了,逍遥游之了,那原本分府不分家的郡公府里,老郡公留给三个儿子统放在公中的那些东西呢?难不成,算是原本杨容的人间拖累?人走茶凉,拖累就皆无了?
      此次办丧,出纳谷帛(指钱)之事,杨承是一字未提。
      薛斐意在心里冷笑了下,这就是百年弘农杨氏的做派!

      打道回府,诸事待定,薛斐意踏步都比往日急上几分。
      沿途而过,仆从们正在拆卸昨日喜宴的罗幔挂饰,待一会,便要盘幡挂丧。
      一朝一夕间,新来旧往,如云过梦矣。
      薛斐意不经唏嘘这眨眼更迭,又想起昨日才迎进的新妇,今日,已是丧妇。
      她吁口气道:“庆春所知晓郎主的事了么?”
      本后跟一步的墨还上前,欠身道:“阖府皆知了,阿姨是知晓的。”
      薛斐意道:“她,可好?可有哭闹?”
      墨还道:“倒无哭闹。只是着了入梅来问,郎主没了,她可否回家了。奴本想待娘子空些,再将此事禀上。”
      薛斐意迈进侧堂,眼见着内厢,几个男仆捧绫端盆,正进进出出,薛斐意扶了下额,皱额道:“回家啊,谁人不想……”
      却没接着说了。
      这时一名老仆来报:“娘子,郎主那,仆都伺候完了。您,要不要看看?”
      薛斐意点下头,手指擦了记鼻下,又放下,两手交叠着,迈进内厢。一迈进门,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她走过去,看到殓床上的阿公,头发整整齐齐,层层裹布之下身躯也丰满了,洁衣佩玉,浓妆丹唇,比起早晨的一幕,看起来,倒像个人了。
      她望着,头不回的问一旁垂手的老仆:“如此模样,能搁几日?”
      “娘子是说?”
      “不臭,不腐,就这个模样,能搁几日?”薛斐意的口气没有一点温度。
      老仆躬身道:“哦,这天气炎热,仆,说不好啊,一般,也就两日上,要是用冰,或可久些……”
      “那就用冰。”薛斐意回头道,“据说,前头的老郡公过身,也是你伺候的。如今郎主保身之事,吾交予汝。需要置办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皆可言说。只望保身之日,能延至使君回转之时。”
      薛斐意似是恳求,语气却不容置否,老仆为难,只能深躬道:“这,仆,必拼力而为。”
      薛斐意出来,行至廊下,重重呼吸了几次,才散了口鼻间的呛人气息。
      此时叹若又来报:“娘子,奴粗略划算出一笔丧费单子,如晦也将园子里能调的人在前堂集齐了,等您进了膳后去过目。”
      薛斐意舒出一口气,搭手在墨还身上,苦笑道:“这个家里,也亏还有你们几个。”
      又道:“这个时辰了,不吃了。直接去吧。”

      事皆商待,已然是一天繁星。
      薛斐意打着哈欠勉强进了小半碗乳汁鱼羹,叹若劝着:“再进些吧,娘子今就没吃什么。”
      薛斐意道:“乏了,吃不出味道。”

      如晦气得骂外门的小婢子:“你们都死的吗?以为娘子铁打的?不见娘子回来,不会将膳食送过去吗?再不济,糕点果子都好,只傻乎乎园子里等着,是待你们太好了骨子都酥懒了路都不会走了吗?”

      薛斐意抬首道:“算了。就是送了我又哪有空闲?你啊,也折腾一下午了,嘴皮子还不歇着。”
      如晦鼓嘴道:“奴心疼娘子呢,娘子倒帮着那些没心肝的!”
      薛斐意道:“我是心疼你。还不快过来进些,我不是铁打的,你也不是铁打的!”
      如晦翘嘴又笑,挨到薛斐意身边。
      此时,有婆子在外门报:“娘子,外间说,冰送来了。”
      叹若抬声:“知道了。”
      薛斐意肘支着,手指头打圈着桌面,对叹若道:“待会,去我嫁妆里取金饼,抵冰之用资。”
      如晦道:“杨家的丧事,娘子怎地要用自己的嫁妆?”
      叹若给薛斐意添夹了一箸缹菌(木耳),道:“哎,用冰保身,怕是老郡公都不曾。你也不是不晓得平日里那些眼闲无聊的,总嚼舌根子说娘子铺张,这要是再用府里的钱,还不定说成什么了。”
      又轻道:“娘子,其实,使君回转最快也要过半月,这冰不冰的,差得了几日啊!”
      薛斐意叹口气道:“能差几日是几日,我总得想法,让他们父子祖孙见上最后一面!”

      第二日薛斐意被轻轻摇醒时,只觉得一股酸痛漫到了大腿根。
      该是前一日骑马闹的,一晃间,就有一股颓意伸起,薛斐意觉得,日子里还没多少可怀念的,自己就老了。
      耳边只听如晦道:“娘子起吧,袁老夫人来了,叹若先领着在园子里转看了。”
      薛斐意醒过神,起身道:“几时了?”
      如晦道:“辰时刚过。”
      “这晚了?怎地不叫我?”薛斐意速度快起来。
      如晦道:“娘子这一阵就没怎么好睡。”
      薛斐意道:“如今,是好睡的时候么?”

      薛斐意一身素服赶到园子里,袁老夫人愁眉略皱,迎上来拉她的手拍道:“哎,这喜是没冲成。瞧你,一日不见,眼下都是青的,苦了你了。”
      薛斐意欠身,道:“不苦,舅祖母登门,我吃了定心糖似的甜。”
      薛斐意携着袁老夫人入内堂,老夫人道:“嗯,只一日,倒布置的像模像样了。寿棺备妥了吗?”
      薛斐意道:“阿公身子不好,早半年前就备着了。”
      袁老夫人叹道:“阿荣一心为仙,哪里会在意这些身后事,是你帮着预备的吧?好,凡事殚于事前才不致临至慌乱,这点像你阿娘。”
      又道:“早先,吾一意属尔,不料倒让杨家抢了先,儿媳成了孙侄媳,我与你阿娘这般交好,却成了你舅祖母。若你在我家,也不致这般重担在身。我可听说了啊,郡公府里,至今未挂丧幡。”
      薛斐意垂眼道:“这不是分了府嘛,又还在停灵中,阿宙也还未归,晚几日也并未什么。”
      袁老夫人道:“并未什么?平日瞧尔爽利,这被人轻慢到眼前了,倒并未什么了?”
      薛斐意接过婢子煮好的茶,双手递将在袁老夫人面前,道:“瑞姨母,我知道您最疼我,否则也不会不顾忌讳亲来瞧我。只是,这一门之内,吾为主母,一门之外,我只是杨家晚辈,还是女子。有些话,我不好开口。”
      袁老夫人见薛斐意如在闺中般称呼自己,拉上她的手道:“是以,五娘啊,待阿宙回转,你可得好好敲打,他虽不像他阿父玩世不羁,却是一副读书人性子,从小只闻圣贤风雅不知柴米油盐……杨家老郡公生前可言明了,杨家三子是分府不分家。如今,汝子阿琥也大了,你们夫妻也要为他筹算上,可别眼前大方日后让孩儿吃了闷亏!”
      又是这句分府不分家,老人言却是句句在理,薛斐意受听着点头。
      此时袁老夫人又道:“还有一事,我得给你提个醒。”
      薛斐意道:“您说。”
      袁老夫人道:“二郎入葬,是与先夫人合葬?”
      薛斐意道:“应是。此事细节,还得宙郎回来商妥。”
      袁老夫人道:“那么,是与哪位夫人合葬?”
      薛斐意惑道:“哪位?”
      袁老夫人微摇头道:“果然,你是不知。可见这杨容父子啊,待你还是隔着肚皮。”
      薛斐意道:“姨母,您到底是何意”
      袁老夫人道:“你可知,在阿宙亲母之前,杨二郎曾有一位妻子?”
      薛斐意惊讶摇头。
      袁老夫人道:“那位女郎,娘家出自华阴冯太后,祖母为和阳长公主,父亲冯韶时任长州刺史。女郎排行第七,是家中幼女,自小宠恩,人称冯七娘。”
      薛斐意思恂道:“冯?”
      蓦地她脑海里就划过田公死前一幕,她记得田公那小厮学舌道:“只为,终不欠了,冯家。”
      难道,就是指的,冯家的这位七娘?
      她听袁老夫人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才嫁入袁家,女眷中走动,见过冯七娘两次,身份模样皆是好的,就是有些闺中脾气,从小掌珠般养大的女郎,也是正常。这七娘才及笈,杨家的老郡公就替你阿公去求,当年你阿公虽非长子不能袭爵,但也才名在外,冯家就应了,婚期也拟了。双家鼎盛,定下宾客五百,流水宴席,宫里也赐下礼来,可以说就只等吉日过门了。可是,或是命中无缘吧,婚礼前几日,冯刺史忽然暴病身亡。女须守孝一载,这样一来,婚期就后延了。一年之期说长也短,大半年就那么过了,搁置的婚事又开始筹备,我记得我袁家都已经开始备礼。可是,忽然有一天,你阿公,和家里招呼都不打,一个人跑去冯府退了亲。”
      “退亲?”
      “是啊,退亲。你想不到吧,你阿公一个整日里软绵绵做梦样的人,当年也做出过这等绝情无意之事。更可气的是他去退亲的理由,他当着人家女郎的面,说人家父母皆亡,六亲寡薄,不堪为妇。”
      “我阿公?这真是……”
      “哎,可怜那冯七娘,从未经雨的娇花,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天夜里,便悬梁自尽了……”
      “啊?那她?”
      “死了!为此,冯家的人打上了门,将你阿公腿都打折了,数月下不了床险些终身落残。老郡公陪上自己的老脸谢罪,将七娘为杨容正妻纳入族谱,葬进杨家祖坟才堪堪了了此事。只是,宫中因此事对你阿公的印象大打折扣,你阿公的仕途,从此也毁了。”
      薛斐意道:“此事当年闹得这大,我怎地没听旁人提过,那七娘葬于祖坟,我进杨家多年,每回祭祖,也从未拜过啊?”
      袁老夫人道:“傻女,这是好事么?这是杨家的忌讳!况且,你是杨容的儿媳,谁会痴到巴巴上赶着告诉你?”
      又觉不正是说的自己?打脸道:“可不,吾就是这痴人!”
      薛斐意扯袁老夫人的袖子道:“姨母说什么,姨母是待我最好的人!”
      袁老夫人道:“心苦嘴甜的,对我不必如此,我都替你累的慌!”
      薛斐意低笑。
      袁老夫人又道:“至于,为什么不拜她,那得问你阿公。许是,让一个死人占了正妻之位,你阿公,心有忿忿吧。”
      薛斐意吁气,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好。又抬头道:“如此说来,阿宙之母是续弦?”
      袁老夫人道:“正是。按规矩,夫妻合葬须为正妻。阿宙心里,定是想将阿父与他阿娘李氏合葬。但是,你要晓得,冯七娘双亲虽不在,兄弟却都在,若论起血亲,宫里的陛下,也是得称这七娘一声表姑母的。是以你阿公无论与哪位夫人合葬,皆是左右不是之事,你家要早做决断。”
      薛斐意乍思之下,果真是顾礼不孝,顾孝无礼,左右不是,心下生焦之际却又哀叹:“两女皆争,可久等那人一心所往的却不是罔顾性命的她,亦非生儿育女的她。”
      薛斐意道:“此事,是得思虑个稳妥之法。”又道,“多谢姨母提点!”
      袁老夫人看着面前的女子眉心紧皱,叹一口道:“这杨府新园,如今上上下下,皆倚赖你一人操劳,我也帮不了你许多,只能将所知点滴告知于你,你心知作备,不致将时手忙脚乱。”
      薛斐意感激一拜,道:“太平之岁皆知己,乱急之时才见真心,姨母待吾之情,吾恩领了!来日方长,必当回报!”

      一番谈罢,袁老夫人不肯留下用膳,薛斐意心知对这位先母的至交不用虚套,亲送至门口,袁老夫人道:“不用送啦,你还有得忙,回去吧。”
      车舆走远,薛斐意回头之时,正瞧见新府的正门。硕厚的黑漆大门上,丧幡一抖而开,随风往一个方向鼓动,就像一方拉不回的袍角。
      薛斐意发现,住进来数年,自己好像是第一回认真看这扇门,这扇门,又重又大,又厚又深,得仰着看。门槛也高,让每个迈进去的人,都觉得吃力,一吃力,就是有心也再难跨出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前尘往事风流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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