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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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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北每次都会带南柯玩完后去看看他的妈妈云盼月,他妈妈很喜欢南柯,即使南柯不说话,她见到就很高兴。不过最近他妈妈云盼月住进了医院,需要走一大段路,南柯却毫都不抱怨,不像其他小孩跟他玩探险或者长征的游戏,没走几步路就会唉声叹气。
顾北牵着南柯的手,回头看看紧跟他的南柯。
顾北想,也许这也是他喜欢南柯的原因。南柯像一只温顺的小狗,从不会背离自己的意愿,说玩什么就玩什么,不怎么开口说话,从不反对他任何决定。不过顾北知道南柯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不表达而闷在心里,因此所有的顺从都是对自己的委屈。这样深奥的道理,顾北是从妈妈身上学到的。
“小柯,你累不累?”顾北转过头问他。南柯本在低头看自己的脚步,听他问自己,便点点头。
“我们在公交车站坐会吧。”顾北脚也走得有些酸,但他是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自己软弱的一面的,把自己的需求变为别人共同的需求是顾北很小就学到的方法。
顾北又牵着南柯走到公交车站旁的椅子旁说:“幸好刚刚没带乔歌姐姐的礼物。”
“小柯,今天下午你爸妈带你去哪了?”顾北把南柯抱在椅子上,南柯虽然只比他小一岁,但他比同龄人要高大,南柯则比同龄人要矮小许多,所以身高差距有一个头多,他抱南柯时也毫不费力。
“医院。”南柯回答道。
“还是去查自闭症?”顾北在一旁撑起手跃上椅子。
“对。”
“我知道你没病,只是和我一样喜欢幻想,但是和我不同,你喜欢憋在心里。可也不是病呀,”顾北挠挠头踢踏着双脚,“如果你对你爸妈像和我一样,他们和你说话至少有一个回应,他们就不会把你当有病了。”
“我怕他们。”南柯自顾自地也踢踏起脚说。
“不要怕,他们要是对你怎么样,你就跑出来找我,”顾北伸出自己的手臂,把小胳膊露出来拍打,“看,这是肌肉。”
“我一只以为肌肉和吃的那种鸡是一个字,后来学了一篇课文才知道,原来不是人身上长鸡的肉。”顾北突然呵呵大笑。
“我以后要长一身肌肉,这样就可以打过很多人了,”顾北跳下椅子,比划了一番说,“小柯,你以后和我一起锻炼好了,我们得买个哑铃。”
南柯点点头。
“是啊,那我们现在就不能因为一点累就休息,继续长征吧。”顾北把南柯抱下来,牵起他的手继续走。
呼啸的公交车似大山般一座接着一座排列开来,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前面的路也不知道去向哪,不过南柯看着握住自己的手,向前肆无忌惮地走的顾北,仿佛自己也不会害怕了。这一幕即使到了很多年以后,也许画面已经和幻想交织得让他分辨不清了,南柯也总能回想起来。
即使不是很重要,但是却存在着。他记得的不是接下来发生的,而是停留在美好一些的地方。
顾北带着南柯到了医院五楼后,冰牙般的电梯门打开,过道里迎面而来的一个年轻的护士认出了他,抚摸他的头问:“又来看妈妈么?”又随手把怀里的苹果给了他。
“带你的小朋友一起来玩?”身边的老护士疼爱地看着顾北和南柯。
“对呀,护士阿姨好,我妈妈什么时候出院呢?”顾北接过苹果向护士们鞠躬,他总是在大人面前会有礼貌得像变了一个人。
年轻的护士欲言又止,老护士则接话说:“你妈妈现在病情严重了些,不过病好了就能出院了。”
“麻烦护士阿姨照顾了。”顾北又向他们鞠躬。
“去看看妈妈吧,她可能有些事要告诉你。”老护士拍拍顾北的肩膀。
“好的,护士阿姨再见。”顾北招了招手,牵南柯离开。走到拐角处将苹果递给南柯,又对南柯说,“那个护士总是给我东西,但是都是我不喜欢吃的,苹果给你吧。虽然她人是挺好的,但总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大人最喜欢懂事有礼貌的小孩,小柯以后可以学着点哦。出入什么地方,做错了什么事,只要非常有礼貌,他们也会变得很和气,”顾北看向南柯笑嘻嘻地说,“虽然很假,但这招真的很有用。”
顾北走到云盼月的病室,隔壁床已经空了,云盼月躺在病床上似乎已经睡了过去。顾北朝南柯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牵着他走到云盼月身前。
云盼月睡得很轻,这样一来就醒了。
“妈妈,看我带小柯来看你了。”顾北想抱抱她,云盼月又示意他停下。
顾北察觉到身边的南柯,便停止了动作。
“小柯,也来了呀。阿姨自从来医院后就没见到你了,在家有没有听话。”云盼月伸出手,想抚摸南柯的头,南柯走到她身前把头贴在她手下。
云盼月对这个连她的好朋友都不接受的孩子有一份额外的爱怜,仿佛莫茜和南东绪给不了的母爱和父爱,她都想尽自己一份力去弥补。可能只有局外人才能真的看清那个家庭所遭受的痛苦,而这个孩子为她的好朋友承受了一大部分。
“咳,咳。”云盼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顾北见状连忙在一旁的床头柜上抽出纸给她,她咳了好一会才停下。顾北取过她咳的纸,看到一滩血渍便问:“妈妈,你又咳血了。肺炎又严重了么?”
云盼月楞了楞,又回过头看他和南柯说:“小柯也在就好。我今天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吧。”顾北把纸扔进垃圾桶。
云盼月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小北,你知道妈妈同病室的病友么?”
顾北愣住了,回过头望向云盼月。云盼月认真地盯着顾北说:“他昨天去世了。”
“你会好起来的。”顾北也盯着云盼月,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想小北这么聪明应该早知道了。”云盼月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你说是肺炎。”顾北眼眶也红了起来。
“妈妈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了,”云盼月抹去眼角的泪水,“妈妈得的是癌症。”
“我去帮你打点热水,”顾北拿起床头柜上的水瓶,摸了摸南柯的头,“你陪陪我妈妈,我待会就回。”
顾北缓缓地走到门口,突然蹲下来,抱着头小声的哭起来。
“小北过来。”云盼月把眼泪擦干,招招手。
“不要,”顾北小声地说,又渐渐把声音放大,“不要!你们都是骗子!”
顾北忽然站起来,将水瓶往一旁角落掷去,瓶上的盖子砸到墙角,热水和热气冲撞而出,就像他突如其来地爆发。他飞快地跑出病房,似乎觉得远离就可以把这一切当做不发生。
云盼月见状,躺在床上呜咽地哭泣。
南柯在一旁楞了好一阵,他默默地走到热水瓶旁,轻轻的推动瓶盖、瓶身离开热水,再把瓶子捡起,用自己上衣的衣摆将瓶子擦干。又缓缓走到云盼月身边,将小手擦干,伸出摸摸她的头。
云盼月强忍住泪水,扭头看向南柯,“小柯,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消失在世界上。”南柯静静地说。
“不是,阿姨不会消失的。我会陪着你们,不过以后不会像现在这样能摸到你了。”云盼月将手贴在南柯的脸旁。
南柯将水杯放下,抚摸云盼月的手问:“阿姨是和外公一样要死了么?”
“小柯害怕么?”云盼月把南柯搂在身边轻声问,“阿姨和你外公一样,以后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
南柯后知后觉地忽然哭起来,声音像一只呜咽的小狗。云盼月将南柯搂得更紧了,抚摸他的头说:“小柯,不该怕呀。小柯是见过死亡的小孩,一定要比小北坚强一些。”
“阿姨不怕死,就怕以后没人照顾你们了,”云盼月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以后不要和爸爸妈妈闹脾气,不要恨他们,也不要害怕他们。你知道你妈妈她也经常在我面前哭,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爸爸,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去世的哥哥,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人在世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云盼月松开南柯,揭去他脸上的泪水,“都哭成小花猫了。”
“阿姨想请你帮个忙,”云盼月微笑地看着南柯,“不哭了,你去帮阿姨看看小北好不好?”
南柯点点头。
南柯在一个小亭子边里看见了顾北,他一个人站在亭子中的石桌上。南柯知道顾北很喜欢把很多东西弄坏,喜欢捣蛋,但是在有大人的地方他都会装得很乖。
南柯走到顾北的面前,从下面看他,顾北的眼睛红红的。
“小柯,不是让你陪我妈妈么?你来干嘛?滚开。”顾北撇嘴说。
南柯第一次见顾北凶他,皱起脸像是要哭。
“不要哭呀。”顾北一屁股坐到石桌上,伸出手示意南柯过来。南柯走到顾北面前,顾北把南柯抱进怀里,自己却哭了出来。
“小柯,以后我要没有妈妈了……”顾北断断续续地说,又抬起头看他,“不过你不用怕,以后你爸妈要是欺负你,我会照顾你的。因为妈妈说过,要我好好照顾你。”
南柯依旧埋在顾北怀里哭,也不知道是为何而哭。
“不哭了,我都没哭了。又不是你妈妈要死了。”顾北破涕而笑,但又谈到死,忽然想想又很伤心,便抱着南柯的头一起哭了起来。
多年以后顾北总会回想起这个时刻,这是他在知道妈妈即将去世后,将“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荣誉称号重新搬给另一个人时,仪式般的场景。
4
绿宗聚落同王城底城的其他聚落一样,都是在原有的白城砖石建筑上搭建的,原有的白石白砖被绿色的植物住满,有一种是失落遗迹的错觉。荏苒用她的白狼载着我,走百草丛生的砖道上,她一边摇摆自己的绿纱披风,一边给我讲她在绿国多年发生的故事,我则好奇地观察她头上的鹿角。
“我们一般住在花巢和树屋里,住在有生命温度的东西当中,比住在白城的石头房里要舒服很多,不过反正我在这也待不久。我走的时候小王子也和我一起去绿国玩吧。”
“对了,该叫小国王了,小王子突然要当国王了,为什么?”她自顾自地随性说,见我半天没理她便问道。
“没什么呀,”我的注意从她头上的鹿角抽离,“红公爵代政也有很多年了,我可以帮帮他了。”
“但没什么好玩的。当公爵是,当国王也是吧,”荏苒撇撇嘴侧过脸看我,哑然失笑地说,“不过我还是会好好当公爵的,不辜负你的厚望。”
“还是这样,每天在树林中骑着飞狼跑来跑去最好玩,”荏苒拍拍她身下长达四米的巨狼,又将脸贴在它耳边说,“你说是不是呀?”
“小国王准备好了么?”荏苒忽然起身对我说。
“什么?”
“抱紧我。”荏苒躬下身体,贴在飞狼的身上,抓住它的双耳。忽地飞狼开始快速地奔跑起来,我抱紧荏苒的腰间,她的腰像一根树枝一般纤细而苍劲。
“听到了么?”荏苒又轻轻说。
“什么?”
“风的声音!”荏苒侧过头大声地对我说,盖过呼啸的风,“风里面藏着所有生灵的话。”
“狼,鹿,鸟,甚至是花,树和草,”荏苒几乎是用吼的音量,“闭上眼睛,你就能听到。”
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一道光,光线褪去后是一只闪烁的狼的眼睛,听到它微弱的鼻息。而它的瞳孔里是一只在吃嫩叶的鹿,慢慢又拉远距离,聚焦到了鹿瞳孔里,只听见下颌咀嚼嫩叶细碎的声音。我的思绪仿佛又进入了叶脉之中,顺着导管中流动的水蔓延到树干,又进入树根。在经过一片泥土的缝隙后来到了地面,风吹过的小草喃喃的低吟,触动一朵花的花蕾,砰然展开,一只闪耀着淡蓝色光的蝴蝶落在它的花蕊上。
我再睁眼时荏苒已经停下,身边环绕着无数飞舞的发光的蓝蝶。
荏苒翻身落在地上,蓝蝶翩翩飞舞到她的身上,让她身上绿色的纱布变得熠熠生辉。
她伸出皙白的手,一只蓝蝶落到她手中。她扭头看我说:“蓝蝶,绿国人叫它风吟。因为它在风里遨游,能向我们传递所有生灵的声音。小国王也听到了吧?”
荏苒抬起我的手,将一只蓝蝶放在我的掌心,它忽然又发出黄色的光。
荏苒笑着说:“风吟改变颜色其实是在传递你的不同的情绪,白色是懵懂的爱,紫色是悲伤和歉意,红色是感谢,黄色是幸福满足。”
荏苒闭上双眼,微风轻抚她的发梢,连同她的衣袍卷起层层波澜。
她身上的蓝蝶渐渐发出黄色的光,紧接着她旋转飞舞,身上的蓝蝶拖拽着金粉四散,浓稠的蓝色与灼灼的黄色交织变成生机的绿意。
她就是隐秘丛林中的仙子,白皙的皮肤和眼角睫毛的阴影在水绿色中像玉塑一般精雕细琢。
“浮游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她的口中低喃出一些似曾相似的歌曲,蓝蝶跳跃沸腾,牵扯她的发丝、衣摆,滑过她的脸颊、手指。
我闭上眼,仿佛听见了无数人语,破碎而嘈杂的声音,他们来自于树野深处的绿宗,来自浮空城,来自国度的各处。
“竟然让我听到了,”荏苒忽然撑开我的眼睛,我莫名其妙地看她,她故作神秘地说,“小国王,想不想看看我给你的礼物?”
“什么?”
“跟我来,”她又翻身骑上飞狼的脖颈,捏住它的耳朵轻声说,“快跑!”
飞狼又疾速奔驰起来,蓝蝶纷纷散去。在呼啸的劲风中,开始我很不适应,后来也逐渐习惯了狂奔之中的不安,习惯了在撕破的空气里攫取氧气。
飞狼带着我们穿过一层层树丛,但那些树似乎有灵性般为我们开道,形成一条条天然的野径。我想这也是绿公爵的能力。
视野忽然开阔起来,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出现在我们面前。树旁围绕着一滩浅浅的水池,顶层的光穿过梧桐的手掌让脚底的玉盘变得斑驳。头顶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撕裂整个空间的空气,惊起一层层水上的涟漪,飞狼也警惕地向后退却了几步。
我抬头望去,那是一只七色翎羽的巨鸟,它庞大的翅膀反射出彩虹一般的光。
“我前些日子在这种了一棵梧桐,就是为了等它来。果然,在白城里出现什么也不足为奇。”荏苒得意地说,又翻身下来,双手抱空,一阵金光闪烁,空中渐渐隐现出一根金色的树枝。
“绿,圣器,金枝,”荏苒念动道,“长生不死,永远永远活下去。”
金色的树枝长出耀眼的光。
头顶的巨鸟缓缓下落,翅膀和尾上的翎羽泄地。它又顺服地低下头,让荏苒用金枝触碰它的额头,它的眼睛泛出金色又渐渐黯淡下来。
金枝又缓缓消失在空中,仿佛未曾存在。
荏苒走回我身边,托着我的手示意,带我走到巨鸟面前。让我的手按在它的头顶又拿开,而它的头顶多了一个树枝般的金色印记。
“给小国王的贺礼,凤凰,它永生不死,可以一直陪着你。”荏苒开心地抱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