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说书人》伍轻山

4、自古侠女出风尘

　　方博清三十岁那年，在宅子外头，见着一个丫头，年纪约莫十岁，自称是他女儿，唤作阿宁。方博清看见她，想起一个人，一个他记不起名字的故人。
　　方博清没孩子，看见这丫头便觉着亲近，欣欣然应下了这声父亲，给她起名方芷颜。这名想的毫不费力，像是老早便扎根在脑子里。
　　天底下哪有那么些个凑巧的事儿，方博清领着这丫头见了阿柒，说是他闺女，阿柒心里自然明白了大半。阿柒行事稳重，向来不流露太多情绪，不过待阿宁当真是极好的，阿宁唤她柒妈妈，相处起来有母子的情谊。
　　阿柒操劳了大半辈子，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要撒手西去。阿柒自认这辈子碰见博清公子三生有幸，可有一件事是她的心病。趁着最后这档子功夫，也甭管害不害臊了，阿柒还是问出了口。
　　“博清公子可知道，阿柒有个心上人？”
　　“他出生望族，体面良善，却没什么交心朋友。阿柒遇见他时，他跟别的公子哥都不大一样。那天，他身边围了一帮人，见着春丽苑的姑娘就走不动道。可这公子笑容淡淡的，忧郁孤独桀骜都写在脸上。在春丽苑坐了一晚上，饮了两壶酒，跟阿柒拉家常。听闻阿柒无父无母，临了还留下一锭银子。”
　　“阿柒白天黑夜都想着那张俊俏出尘的脸。没成想，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也能轮到阿柒头上？没几日那公子又来了趟春丽苑，是要把阿柒买回家。花妈妈逮住机会，敲博清公子竹杠，发了一笔洋财。”

　　听到这，年轻人寒碜道：“呦呵，这阿柒姑娘还读过《官场现形记》？”
　　“得，切糕改粽子——折腾枣儿，年纪大了，故事传来传去的，谁还记得清？早先，我也是个教书先生……甭扯远了，咱继续往下说。”

　　“可阿柒太不知足，明知道配不上博清公子，偏生要做那白日梦。后来博清公子有了心上人，阿柒虽然失落，可公子大婚那日也是真心为公子高兴。”
　　“谁成想，博清公子大婚后，一日比一日失神。长宁姑娘不识趣，够不上公子的心上人。可公子送走长宁姑娘那日，一个人在长廊徘徊许久，失魂落魄的样子阿柒头一回见。”
　　“公子待阿柒越好，阿柒便越发痴心妄想。可这些年，公子……从未与阿柒……许是阿柒出身不干净。可公子，咳咳，阿柒这些年始终完璧，跟初见公子那年一样。倘若博清公子明白，阿柒便也无憾了。”
　　“如今阿柒却连常伴公子左右也做不到了，好在还有阿宁，博清公子这样好的人，也算后继有人了。实话告诉公子，阿柒一点也不灰心，早把博清公子的女儿当做阿柒自己的女儿……”

　　那天，阿柒把这些年的心情一股脑地说给方博清。方博清没搭腔，只默默地听，听阿柒在释放她自己，燃尽她对方博清最后的爱意。说来奇怪，方博清忽然发觉，人这一辈子，一炷香功夫也就说尽了，哪有那么些个说不清道不明。
　　这世界上的误会就在于，一个没开口问，一个也没主动提。单单那层窗户纸没捅破，足够把朝夕相处的阿柒与方博清锁在咫尺天涯的距离。

　　方博清不愿意欺瞒阿柒，这个他其实最不愿意辜负的女人。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抛下他男人的脸面袒露他的秘密。在阿柒气若游丝，即将油尽灯枯的时候，方博清还是拉起阿柒的手，说回他难以启齿的十五岁。
　　“阿柒，十五岁那年我坠了一次马，伤得很重，后来……不是博清不愿意，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博清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阿宁必定不是博清的女儿，可她像博清的一位旧相识。她喊我爹爹，我便想着，兴许是天赐的女儿，是博清的女儿，便也是阿柒的女儿。”
　　阿柒是笑着去的。临了可算是解了心病。

　　听到这，茶馆那帮老头小子都坐不住了，撂下手里的茶，瓜子也不吧唧了，一个个直愣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这阿宁到底是哪来的？”
　　说书人笑得意味深长，故弄玄虚地回一句：“还能打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