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志微语（微小说集）》元小柒

2、殇

　　他叫长安，是王的儿子，是未来天下的主宰。
　　她叫故里，是玲珑坊的舞姬，是坊间出了名的艳才决绝。
　　初春三月，他改换便衣，隐匿身份，改到扬州，一为查探，一为赏玩。初到扬州，便听闻玲珑坊的种种，和艳才决绝，久负盛名的她。一时兴起，他便去了玲珑坊。
　　一见三千金，令多少人望而却步，饶是他，也免不得犹豫几分，却终是交了钱，也如愿得见。一眼万年，大概说的即是如此，他与她初见，只一眼，便入了心，从此再难忘却。
　　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她深得他心，而她却不以为然。她不知他身份，只当是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内心不过几分鄙夷，再无其他。一曲毕，她莲步轻移，行至他身侧，福了福身，说了告退，便准备离开，他开口阻拦，却令她心甚恶之，眉头皱了皱，却被他一句话，打断了脚步。
　　“小生不才，闻姑娘绝艺，便前来一探，便知传言非虚，又见姑娘绝色，一时不免失态，若有唐突冒犯，还望姑娘见谅。”她回身所见，便是他抬手作揖，聊表歉意，心下一动，觉出一丝别样之感。
　　他说完便又直起身，整理好衣襟，微微颔首，向她致意，欲出门离开，“慢！”她出声制止，“是小女子眼拙，还望公子见谅，请上座。”她请他回到主位，自己在侧旁坐好，待他坐定，便为他斟满酒杯，而后放置好酒壶，在一旁安静坐好，再无半分动作言语。
　　他不紧不慢地饮酒，她便悄悄打量他，英气的样貌，精致的服饰，还有价值不菲的配饰，她沉浸烟花之地多年，不必多说，只这几点，便足以证明他的家世，非富即贵，是多少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这是他们初识，此后数月，他查访扬州，时常来寻她，或饮酒赋诗，或作画博弈，不越雷池一步，像极了君子所为，而她也在一次次相处中，对他留了三分真心。
　　七月流火，八月朔风，转眼将至初秋，而他也将归京，那一日，他寻她告别。君子之礼相待，真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他依旧是谦谦君子的样子，但到最后，他还是留了一句“等我。”他转身离开，她片句未曾挽留，只是望着他，渐行渐远。
　　从头至尾，他都不曾透露他的身份半句，可她绝非痴人，又怎会觉察不出分毫？她知他前程广大，而她不过一介烟花女子，又怎能误他？他要离开，她不说挽留，他说“等我”，她只当是一场笑话，可终是入了心，付了情，自他离开后，她终日郁郁，形销骨立，不久便被新人所取代，冷落空庭。
　　原是她故意为之，便也不曾放在心上，待她名声散尽，身体也恢复了大半，却终日白纱覆面，以防有人探知她的真实容颜。转眼三年，新皇登基，登基大典显赫异常，大摆筵席，命玲珑坊遴选舞姬进京参贺，而她舞艺超群，虽黯淡多年，但却依旧被坊主钦定，送往京城。
　　丝竹乱耳，乐声喧嚣，她已记不清上一次身处如此浩大场景是何许年月，虽有恍惚，但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初。她依旧戴着面纱，一曲舞毕，依旧是当年那个艳才决绝的坊间神话，众人为之动容，只有她，一切都恍如隔世。
　　下一秒，她随着众人跪拜高位，然后只望见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再之后，她被人轻轻牵起，入目一双熟悉的眸子，她没有丝毫惊喜，只是那一片明黄，明晃晃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奖赏，封妃，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他的执意为之，还有她一夜之间身份天翻地覆的变化，终究，是她始料未及。他专宠于她，夜夜留宿，赏赐多少奇珍异宝，让后宫众人无一不眼红至极，前朝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地递上去，又被打下来，所有的折子都直指她的存在，上面只有一句话：妖妃降世，狐媚惑主，此女不可留，望君上三思。
　　圣上震怒，迁怒臣下，是她百般劝说，才使他平息怒火，前朝之事，她知晓大半，却无半分不悦，只因她知晓这其中利害，却也是满心苦涩，无可诉说。
　　入宫第九年，元后逝世，他欲封她为后，群臣不满，她也再三推辞，却不料触了他的逆鳞，相识十二载，他第一次对她发了火，禁了她的足，她不置一词，群臣的怒火也得以渐渐平息。
　　入宫第十年，新后继位，却不是她，是邻国的公主，又是一场没有感情的政治联姻，她不是没有心凉，可她到底还是不忍怪他。自那次发火，他与她再不似当年，他开始有了新宠，对于她的感情也渐渐冷淡，她早猜到了结果，便也默默受下这一切。
　　入宫第十二年，她旧疾复发，又在这一年冬天受了凉，身体急转直下，不多时，便已病入膏肓。宫里的人想去通知他，却被她拦住，她不想扰他，却没成想，她再也没能等到他。
　　等他知晓的时候，她早已去了多时，他以皇后之礼厚葬，却终究弥补不了他心中的遗憾。他怪罪宫人知情不报，知晓了她在最后也不愿差宫人唤他回来，不只是体谅，还有埋怨。
　　她何其聪明，扬州城最好的舞姬，艳才决绝，却终是为了他成了这笼中的金丝雀，失去了自由和快乐，掩去了周身所有的光芒。她做舞姬，是生活所迫，但也为心中之爱，可自入宫后，她再未跳过一次舞，时间久了，他仿佛也忘了当初她的身份。
　　直到她离世，他才终于有机会可以回顾他们的过去，回顾那些被他遗忘的往事。什么时候，开始在她面前自称朕了呢？什么时候，开始介意她的跪拜之礼了呢？什么时候，开始忽视她的善意劝告了呢？什么时候，开始对她的一言一行不再在意了呢？什么时候呢？他终于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什么了，可她，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不知道，她不要后位，是不希望他被世人诟病，可他却偏执的认为，她不信他；她不同旁人争风吃醋，不是不怨，是不希望他为这些琐事忧心，可他却总以为，她不爱他。猜忌多了，便不够信任了，信任少了，便不再爱了，然后，就是无尽的冷待和疏忽，直到死亡，可能才会彻悟吧。
　　再之后，三十年，他成为一代明君，可身侧却再也不曾有过一个她，他孤独终老，真是应了那句“寡人”。再后来，他在睡梦中死去，传位后代，却不曾与她葬在一处，生时留有遗憾，亡时难以重逢，事实终究如此，昨日种种皆留于史册，皆由后代评说。
　　可惜，长安尽头无故里，故里从此别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