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志微语（微小说集）》元小柒

1、孽

　　他叫长安，是凌渊的暗影，是最厉害，却也是最见不得光的杀手。
　　她叫故里，是摆摊的盲女，是最落魄，最可怜的下等人。
　　一次任务，他被人暗算，身负重伤，阴差阳错倒在她家门口，她心善，救了他，让他安顿了下来。
　　他重伤昏迷，被她救回家中，待他醒来，一眼便瞧见了她，还有那双漂亮但却暗淡的眸子。他谎称遇上了强盗，她单纯，便相信了他，还应允让他就此住下。
　　他在她家住了七日，外伤好了大半，他慢慢开始下床走动，有时也戴着斗笠，帮她一同叫卖。她虽目不能视，但心思澄净，便对他的帮忙分外感激，却忘记当初自己本是他的救命恩人。
　　时间过得很快，七天之后，他知晓自己不能久留，便留下些散碎银子，还有一支玉簪，然后消失不见。那日傍晚，她卖货归家，一进屋便感知到那不寻常的清冷，她摸索到那些碎银还有那只玉簪，嘴角弯了弯，什么都没说，只是小心的收好这一切，然后继续日常的生活。
　　她不言，无需言，一支玉簪已足够她了然他的心意，他想是家中有急事离开，她从未疑有他，只是继续自己的生活，然后默默地等着，故人归来。
　　这一等便是三年，三年时间，足够她青丝染白，足够她心灰意冷，待到故人归，已是人去屋空，徒留院中一树稀疏的桃花。
　　三年对于他而言，是极为痛苦的，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因为遇上她，而泛起层层涟漪，然后他动了退出的念头。作为最好的暗影，尹家家主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退出，简直是天方夜谭，可他，到底是不死心。
　　七十二道鞭刑，三十六刀入肉，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尹家家主惜才，终是不忍，便遂了他的愿，不过要替尹家做最后一次任务，他答应了。三年非人的苦，他无一不抗了过来，任务甫一完成，便来寻她，却不得相见。
　　问起周邻，便是得知一月之前她亡故的消息，他听闻丧讯，悲痛不已，第二日旁人再见，已然是一头霜雪，原是他悲伤过度，一夜白头。
　　后来，他寻到她的坟，在坟前枯坐三日，终是急火攻心，乃至气绝。他倚靠着她的墓碑，嘴角带着笑，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那是阳春三月，坟前一株桃树，花瓣落了一地，覆了坟头，也覆了渐渐冰冷的他。
　　不知几何时分，有人踩着一地落花，缓缓而来，脚步轻盈，不闻一点声响。那女子一袭白衣，周身透着孤冷清寂，一双眸子煞是好看，嘴角轻轻弯起，漾着浅浅的梨涡。她在他的身前停下，而后缓缓地蹲下身，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夫君……”她轻声呢喃，风过树林，她脑后玉簪上的流苏随风轻轻摇动，那玉簪煞是眼熟，分明就是当年他留给她的那支。
　　如果他还能睁开眼，他会看见的，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和他爱到可以一夜白头的姑娘的样貌，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眸子，依旧好看，但却分外清澈。原来，很多事都是他不知道的，比如她的眼睛，比如她的身份。
　　她原本就是看得见的，扮作盲女只是为了隐藏身份，他们的相遇是她算计好的，之后的一切，也不过是她计策里的一环，只是她算漏了一点，就是人心。
　　她原也是个可怜人，少时被凌渊屠了满门，只有她，因为偷跑出去玩耍而躲过一劫。她永远记得当时推开家门看到的一切，满目疮痍，尸身遍地，血流成河，那是她这一生最深的阴影和恐惧。
　　后来她在父亲书房的密室里发现了被灭门的原因，也从此将仇恨放在了心底，她知道的，那群人的名字，是凌渊。
　　此后十余年间，她四处漂泊流浪，学了不少本事，终于，当她有能力向凌渊报仇时，她改换身份，装作盲女，在长安安定下来，伺机行动。
　　她查到他的身份，知道他是尹家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她设计他的受伤，设计他和自己的相遇，设计她的精心照顾，然后让他沦陷，彻底地丧失战斗力，她做到了，只是她也入了局。
　　她暗中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知道他为她受的酷刑，知道他为了和她相守在生死线上的数次来回，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只是血海深仇，她不得不报。
　　再后来，三年，他终于可以恢复自由去见她，而她也终于可以趁虚而入完成自己的报仇。一剑封喉，果断狠绝，缺失了最厉害的暗影，尹家家主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而她也成功得手。
　　她着一袭白衣，美若谪仙，即使用剑，却未曾沾染半分血腥，只是大仇得报，可心里，却分外空落，原是住了人，终究难以逃脱。
　　待她归家，以白纱覆面，掩藏身份，却得知他已来过，又听闻她月前丧生，悲痛至一夜白头，不知去向，她心里没由得一颤，等寻到他时，便是那般遗憾的场景。
　　那声夫君，心里的痛，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她扬唇笑笑，与他并肩而坐，她靠在他的肩上，与他垂在身侧的手，十指交握。又不知从何处扯出一根红线，将两人的手腕轻轻系住，而后自断经脉，嘴角有鲜血缓缓流下，带着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最后对他说的：“夫君，等我。”还有闭上双眼之后的那滴清泪，前尘多少纠葛，便都尽数偿了吧，后人不提，将一切都徒留在落花之下，便是最好的结局。
　　果然，长安有故里，故里归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