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生》宇佐见章鱼

6、欢迎回来

　　“沈哥哥，你怎么了!”

　　纪梧推开门闯了进来，似是听到了屋内沈苏荫陡然提高的嗓音，他的表情既疑惑又关切。他依旧是一副天真的模样，可沈苏荫却只觉得脊背发冷。他看着纪梧，又想想老院长，只觉得几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一点点窒息起来。

　　老院长怎么会骗他呢。可是，自己收到的报告却实实在在出了问题。老院长疯了，甚至在疯之前，都在喊着“艾德雅”，“他们”。艾德雅到底是意味着什么，老院长又和古河村有什么关系。检验报告的样本，是纪梧带到B市的，那是畲家男人头发。那么可以料定，畲氏夫妇，必定不是自己的父母。那他们究竟是否知晓，还是像霍青羊所说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自己骗回来。那么，如若当真如霍青羊所说，那么畲氏夫妇为何要做这些？他沈苏荫又何德何能，值得他们蒙骗。

　　老院长之于他有孺慕之情，这时老院长疯了。对于沈苏荫便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再加之这些谜团，沈苏荫心如乱麻，看见纪梧，一把蹿过去，扼住了他的手臂。

　　“纪梧，你告诉我，【艾德雅】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会对【艾德雅】做什么!”

　　沈苏荫说着，纪梧似是被他吓了一跳。双眼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支支吾吾。

　　“艾德雅就是…灵魂伴侣。你是我的艾德雅，村子会为我们举行结契典礼，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我们会去往山的那一边生活……一直在一起……”

　　“结契典礼？我和你在一起……生活？”

　　沈苏荫听着，当真是听见了无比荒诞可笑的事情。他冷笑了一声，哭笑不得地看了看纪梧。

　　“若是和我在一起生活，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我认识，也不过时这几天的事情。这时什么奇怪的规矩，村子里要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吗？”

　　“可村子里从来都是这样的。沈哥哥，你是我的艾德雅……”

　　“从来如此，便对么？”

　　沈苏荫皱着眉，听到纪梧这番话，他一时间又气又怒。纪梧一言，似乎又和霍青羊荒诞的言说重合了些许。他有些急切地质问道，纪梧看到他怒了，肩膀颤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急切起来。

　　“可是我喜欢沈哥哥。”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不知道，我就是钟意你。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你对我来说，就像田边的月亮。”

　　纪梧说着，他看见沈苏荫表情复杂，一时间有些慌。他靠近了沈苏荫，怯生生地望着沈苏荫。电话亭里本来空间便不大，这一下，则显得更加拥挤不堪。沈苏荫则绕过纪梧跑了出去，到了屋外，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起来。他望着追出来的纪梧，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

　　“纪梧，你告诉我。我爸妈这几天出门了，你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去了吗。”

　　沈苏荫说着，言语间带上些冰冷，看得纪梧有些发憷。他看着沈苏荫，现出几分纠结的样子，愣了片刻，才讪讪地说道。

　　“他们去准备结契仪式了。”

　　“之前为何不告知我。”

　　“阿爹说，等等再告诉你。你是城里回来的，和我们想法不太一样。”

　　纪梧说着，他抿了抿嘴唇。踱步过来拉了拉沈苏荫。

　　“沈哥哥，你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阿爹他们，也都是好心。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告诉阿爹，先不结契了，你别生气。”

　　“好。”

　　沈苏荫看着纪梧扯着他袖子的手，顿了一顿，慢慢点了点头，吐出了一个字。半晌，他喉头动了动，表情归于平静，望着纪梧，轻轻地说了句。他看见纪梧似乎是如释重负般地吐了一口气，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纪梧，你带我在村子周边转转吧，我逛够了这街道房舍，你带我走走周边的景色吧。”

　　纪梧点完头，便先一步走到沈苏荫面前，步履清浅地走着。他带沈苏荫走过漫漫的农田，水稻田里，稻子尚且绿油油的，风吹过，好似绿色的波浪。田埂间，劳作的村民并不多。即使是在上午，村子里也静悄悄的。耳边除了风儿吹拂杨树的沙沙树叶声，便是窸窸窣窣的虫鸣，竟是连一只鸟鸣也没有。

　　沈苏荫想到这里，脊背一冷。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老院长和他讲的冷知识。鸟儿是对磁场和次声波十分敏感的，有些鸟儿甚至会因为磁场转换失去方向感，比如鸽子。而且次声波甚至会操控鸟儿发疯，自杀般地往墙上撞，甚至和鸟儿内脏共震，让他们口吐鲜血地死去。

　　而如今，他想到这个名叫古河村的村子的诡异种种，只觉得这里或许便有着不可探知的生物磁场。呆在这里，便会让人看见幻觉，发疯。他不仅损害人的心性，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人吐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做出不可理喻的举动。

　　纪梧带他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沈苏荫看到，山间的木楔子多了。他初来时，只是一小片，如今已经一大片了。密密麻麻的粗细不一的木楔子，像一根根针扎在红色的泥土里，好似要把死亡都变得拥挤不堪。

　　而就在这几日，他都从未听到过谁家死人了。而这般大规模的集体死亡，甚至没在村子里激起一丝水花。

　　“纪梧，村子里这几天死人了？”

　　“嗯，是死了几个。”

　　“他们不办葬礼吗？”

　　“沈哥哥，村子里和外面不一样，不举办葬礼。”

　　纪梧说着，他带沈苏荫缓步走着。不一会便走到了山脚下。礁石一般堆叠的山岩下，村民们修了一节节台阶，没节石阶又窄又高，攀登起来一点不轻松。可沈苏荫却只感觉脑子里有种奇异的声音驱使他爬上去。仿佛魔鬼的低语，既冷酷亦魅惑。

　　纪梧就这般在沈苏荫前面勤勤恳恳地带着路，许是因为沈苏荫早晨那副生气的样子吓到了他，一路上他的话似乎少了很多。只是默默地走着路，偶尔回头看看沈苏荫，不知道在想什么。

　　二人就这般慢慢地走了半个小时，便走到了头。石阶在半山腰断了。眼前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溶洞，纪梧停在了沈苏荫面前，望着那岩洞，一动不动。

　　不知怎的，沈苏荫只觉得脑袋里闪过一丝尖锐的疼痛。那感觉好似是乘坐飞机，飞机升到高空时候因为气压导致的鼓膜极度饱涨，疼痛无比尖锐。好在片刻后便消失了。沈苏荫顺着纪梧的眼神望着那溶洞，溶洞周围有被丢弃是火把痕迹。鬼使神差地，他走到纪梧面前，抬手指了指那黑漆漆的溶洞。

　　“进去看看？”

　　沈苏荫提议道。纪梧沉默，没有讲话。他径直走了进去。他微微转头，眼睛微微瞥了沈苏荫一眼，眼神虽是平静无波，却让沈苏荫读到了三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沈苏荫大家手机里的手电筒，也跟着纪梧走了进去。透过手机的光芒，他一点点看清了周围的景色。只是这一看，纵使是因为职业而走南闯北的沈苏荫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纪梧先一步走了进去。他手中没有任何照明的器具，却好似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沈苏荫见他蹲到漆黑一片的地上，似乎是在拨弄着什么，嘴里发出“噗噗”的吹气声。声音方才消逝在耳际后，奇异的一幕出现了，只见纪梧周身出现了一朵巨大的，发光的花。那花足有脸盆的大小，很像百合花。它的花蕊散发着黄绿色的荧光，花瓣肥厚，是半透明的黄色，在漆黑中显得晶莹剔透。

　　先是一朵发出亮光，接着是三朵，四朵……然后整个溶洞都被照亮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溶洞，而是一个化石洞。洞除了灰色的钟乳石，还有数不尽的内化石，任是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叹道叹为观止。溶洞内部足有十几米高，内里的景致让沈苏荫想起了物种大爆发的寒武纪，各种古老的蕨类植物的化石散落在地上。白豆杉的化石倒生在溶洞的顶端，好似一根根针竖在穹顶。巨大的海洋生物的鳌肢，软体动物的尸骸缠绕在一起。那上面还攀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和大片的贝类。那些化石几乎不能用巨大来形容，似乎溶洞内十米高的顶都不及它细小的尾足。章鱼软足上巨大的吸盘直径几乎有一人高。似乎自称大地之主的人类在它面前，也只是一颗微小的尘埃。

　　“好看吗，沈哥哥？”

　　“很好看。”

　　寂静无声间，沈苏荫听见纪梧背对着他，突然说了一句话。那声音有些低哑，却让沈苏荫感到有些熟悉。沈苏荫被他突然而至的问题问得没头没脑，只好愣了一下，轻轻回答了一句。实际上，这哪里是好看。这种可称为诡谲的美感，是十分反主流的。让沈苏荫想起荒诞的后现代艺术或意大利的激进设计。那种堆叠的，猎奇的，幻想和古典交织的前卫派美学。

　　沈苏荫说道，他看见纪梧的脊背微微颤抖，影子被黄绿色的幽光拉得很长。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十分压抑，他一只手扶住胸口，笑得断断续续。

　　“这里，我的世界。”

　　他突然转过头，眼前的一幕几乎让沈苏荫打了个寒颤，后退了三步，直接一个趔趄跌倒在了地上。

　　只见纪梧的眼眶间，镶嵌着两颗红色的眼珠。那眼珠在黑暗中散发出猩红的光，眼球中央是近似兽类的竖直瞳孔。纪梧手里捧着一捧淡黄色的曼陀罗，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歪歪头，一步步走向沈苏荫。沈苏荫心中顿时又惊又惧，他仓皇起身，想要往后退几步，却碰到了坚硬的化石。那化石似乎还有温度，蹭到身上竟一丝也不凉。他就这般看着纪梧越走越近，直到走到他眼前，用猩红的兽瞳逼视着他。

　　“而你，我的艾德雅。”

　　“你将永远属于我。”

　　“欢迎回来，我最亲爱的。”

　　“万物苏生，树木成荫。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