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生》宇佐见章鱼

11、计划

　　“杀了他？”

　　“你是说让我杀人？”

　　沈苏荫听到霍青羊的话顿时惊了一下，屁股一下子从竹椅上抬了起来。他看着眼前平静无波地吐出如此骇人听闻话语的霍青羊，心中的些许惊骇就如同滔天狂卷的海水一样将肺腑冲了个遍，两句话脱口而出后，竟不知是如何再开口了。

　　可眼前的霍青羊，却好似早料到了些什么一样，他不紧不慢地揉了揉眼睛，言语轻轻，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我知道你对我的话并不相信，这也稀松平常。我说的事情对于你来说，的确得好好消化消化。”

　　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沈苏荫，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你可以信我，也可以不信我。我的话你如果能听进去个六七十，我就不白提醒你。”

　　“为什么你不自己走，又为什么一直等到我来村子，你才有离开的意愿。”

　　沈苏荫说着，他看到霍青羊漫不经心的深情，心底盼上意思烦躁。如今的一切皆是重重谜团，挤进大脑。很多事情摆在他眼前，他即使不想怀疑，也要怀疑，他不愿信，也得信。听闻他的质问，霍青羊却没有丝毫改变颜色。他忽得叹了一口气，而后又长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

　　“你怀疑我？”

　　霍青羊问道，见沈苏荫没作声，就继续说道。

　　“我不是要等你，只是我活着没意思，就算我孤身一人离开了这里，我也逃不开在这里经历的一切。我需要一个帮手，帮爸报仇，帮我摆脱这一切。”

　　“你要怎么摆脱这一切，杀了害死爸妈的仇人么？你又知道是谁害死了他？你我尚且自顾不暇，你又有怎般筹划？”

　　沈苏荫一股脑问了好几个问题，他看见霍青羊脸色逐渐阴沉，心里也越发飘忽起来。他不明白霍青羊为何要找他，在整个村子的群体面前，无论是他还是霍青羊都过于渺小。想报仇，当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对于沈苏荫来说，这不仅是复仇，它也是草菅人命。对于受过学校教育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我要你假意逢迎，在祭礼上……”

　　面对沈苏荫错愕的神色，霍青羊凑到他耳边说道。一席话吐出口，沈苏荫的心脏越来越沉，浑身好似瞬间落入了冰窟窿，脸顿时白了。他为霍青羊的计划感到齿冷，又为心中登时复苏的复仇之火感到恐惧。他望着霍青羊，嘴唇微微颤抖，喉头动了动，从嘴唇里慢慢挤出一个“好”字。

　　“只要你帮我从这里出去，我就和你一起这么做。”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沈苏荫在霍青羊面前点了点头，也就没有说什么。看着屋外逐渐西斜的日光，他走出了高脚楼。在霍青羊的注释下，捡起身边的石块，重重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小腿。这么一砸，小腿的关节顿时青了。

　　“你这是干什么？”

　　“你说过，纪梧不会记得今天山洞里的事情。你我将他扔在半山腰，而此时我又不见了。村里人若是真的在乎我，则必定会找，我就假装不小心从山崖下跌了下去，省的惹人怀疑。”

　　他说着，说完又往脸上抹了点土，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结合着之前在山洞中和纪梧搏斗的擦伤和后脑轻磕伤，倒是有几分失足跌落的样子了。见戏亦做足了，他便和霍青羊商量个再聚的时间地点，走进了蓝赤相交的夜色中。

　　趁着皎洁的月光，夜路倒也并不十分难走。沈苏荫忍着疼跌跌撞撞地走了几百米，便看见不远的半山腰上有几个人晃着手电在漫山遍野地招呼他的名字。沈苏荫顺势招手呼喊，不一会便接近了那群人。为首的村长，而后便是自己的“爸妈”和几个并不认识的村民，而纪梧，则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个脑瓜子，走在队伍最后。只是他一见到沈苏荫，便登时窜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住了，紧紧地窝在了沈苏荫怀里。

　　“沈哥哥，你到底去哪了，一转眼你就没了，我担心死你了……”

　　“是啊，孩子，你去哪了。”

　　“快给爸妈看看，你身上这脏的，受了伤吧。”

　　随着纪梧开腔，周围的人便也聚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着。沈苏荫到底还是职业习惯使然，说起慌来倒也脸不红心不跳。他勾起嘴角对着眼前的一群人挤出一丝笑容，又挠了挠头发，皱眉憨憨地说着。

　　“和纪梧一起上山时候，不小心失足跌了下去。好在山坡并不太抖。只是磕到了脑袋，在山下睡了一会。这不才醒，就从旁边的山路翻上来了。”

　　沈苏荫回答道，他看着村长和村人们眼睛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警觉和冷意逐渐消退，便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任纪梧抱了好一会，牵着他的手慢慢地在田埂间走着。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星子稀疏。沈苏荫望着漆黑的远山，那山上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好像靠得人极近，又好像压在了人的心头，几乎让人一时间喘不上气来。沈苏荫攸得感到一丝沉重的恐惧，那恐惧一如这夜色一般浓稠，将他深深包裹，没有一丝缝隙。他就这般走着，任纪梧牵着，一点点向村寨中一晕灯火中走去了。

　　跟着畲氏夫妇回到老宅，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因沈苏荫大半天都水米未进，三人草草地吃了顿晚饭，沈苏荫冲了个澡后，便坐在堂屋里和二人闲聊起来。说是闲聊，却是试探。沈苏荫望望屋外深蓝的夜色，又望望堂屋里的供桌上那暗红的木质排位。畲涉二字是浓墨的黑色，像是干涸的血。

　　“爸，妈。你们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沈苏荫坐在竹椅上，装作漫不经心地闻着。他没用眼睛直视那对夫妇，只是用余光瞥视着。只见女人顿了顿，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擦着供桌的手也顿了顿，却什么都没有说。而男人则喝了一口茶水，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开口。他的声音很是沙哑，就像一具破风箱一样咯吱咯吱发出难听的声音。

　　“没什么，去串串亲戚。”

　　“去那边了？”

　　男人话音刚落，沈苏荫却走到窗子旁，摸了摸粗糙的窗户框，指了指山的那边。

　　那是纪梧所告知的方向。看样子，纪梧似乎是未在畲氏夫妇二人面前提过他和沈苏荫今早发生的事了。沈苏荫勾了勾嘴角，想这霍青羊说得许是没错。纪梧表面的人格还算是没什么心机，还算好对付。

　　看来，这畲氏夫妇还真是想瞒他一阵子的。

　　“嗯。都是远房亲戚，如果你想去，下次带你去。”

　　男人说着，说完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弓着身子，肩膀颤成了风中的枯叶。沈苏荫真怕他把肺咳出来，就拍了拍他的脊背，将女人递过来的药碗递了过来。那药热腾腾的，味道有些怪异。有些淡淡的甜，又似乎有鼓淡淡的臭味。沈苏荫下意识地将手指触了一下药水，之后才递给男人。

　　见男人喝了几口药，逐渐平复下来，沈苏荫才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开口。

　　“不用了，村子里的人我还没熟悉呢。”

　　沈苏荫说着，女人从供桌前走了过来，扶起男人，要将他往卧室里扶。沈苏荫的目光穿过女人，落下她身后的供桌前。供桌前的贡品已经换了新的，排位后边，还摆了一张畲涉的照片，旁边的相框，还有畲氏夫妇和畲涉的一张合影。沈苏荫将目光定在那张合影时，沈苏荫清楚地看见女人的神色透露出一闪而过的慌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沈苏荫帮着女人将男人扶回屋子，女人有些歉疚地关上了门。而后便听见屋子里咳嗽了两声，之后便有熏香的味道在夫妇的门缝里传来。沈苏荫百无聊赖地走到了供桌前，拿起了那相框。

　　那是一张暗色背景的全家福，如今看来已经非常陈旧了，泛黄的照片上畲涉的皮肤显得极其苍白。他本身是十分清俊的，只是眉眼间透露着些许狡黠和阴霾，尤其那一双上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让沈苏荫有种看到豺狼的不适感。沈苏荫刚想放下手中的照片，却看到照片中间有一条不明显的细线。仔细分辨，好似还有淡淡的水痕。

　　鬼使神差般地，沈苏荫将那个相框打开了，而方才打开，沈苏荫却长吸了一口气，握着相框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只见那张全家福碎成了两半，不，应该说是恢复成了两张照片。那一张全家福是两张同样背景的照片拼合而成的。而两张照片重叠的部分粘上了不少的胶水。如今胶水已经失去了粘性散落开来，沈苏荫捡起那张明显被裁剪过的照片，胶水重合部分，则分明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一旁被另一张照片挡住的，则是抱着婴孩时代的自己的父亲。

　　霍青羊提供的东西没错，畲涉当真是和自己的亲生父母有过接触的，甚至他们还交好了一段时间。只是父亲，后来又说畲涉是个恶魔。联想到父亲的日记里，二人背上都生长出了和自己一样的，属于“艾德雅”的红斑……

　　那么，只需做一个假设，就能得到一个令人胆寒的推论。父亲带着母亲来此修养，却无意间被发现是“艾德雅”，畲涉抱着有目的的想法接近了他们，很有可能父亲选择和畲涉同归于尽，从而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而如今，畲涉这个魔鬼的兄弟和其妻子，又带着目的将魔爪伸向了沈苏荫。只需要稍加猜想，就知道，对于仇人的孩子，畲氏夫妇会抱有怎样的恶意。

　　而偏偏，他们还选择“收养”了自己……沈苏荫越想，便越觉得不寒而栗。他慌乱地拼好了照片，一屁股坐在了供桌前的竹椅上，背后已经生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胡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当手指划过鼻尖时，却闻到了那熟悉的甜味和臭味。半晌，沈苏荫才想起那是内脏的味道，内脏的煽臭味徘徊在喉间，说不出的恶心。沈苏荫坐在竹椅上，按着自己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了心情。一阵风吹过他的脊背，更让他浑身感到一阵湿黏。

　　夏日里的风是有些淤滞的，空气好似黏软的胶质物，蠕动起来甚是缓慢，这山坳里的村子，则更应该闷热才对。只是沈苏荫却觉得那少有流动的空气，却渗透着一股阴寒之气。

　　沈苏荫看着客厅中间那口盖上盖子的井，只觉得那口黑黢黢的井是通向那地下，那幽深的黑暗中似乎蛰伏着什么怪物，他啃噬着人心，侵蚀人的意志。让人们在这死气沉沉的村子里，化作黏软的腐肉。

　　真是太糟糕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