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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说与西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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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天黑得早,这片街巷白日行人就少,晚间更加寂静寥落。小巷尽头院子里方才还有些人声响动,此刻不知都躲了哪儿去,地上残雪泛着一片暗蓝的昏光,只有廊下才被点燃的灯笼在渐浓的暮色中凸现出来。
高城一个人坐在堂屋吃饭。他虽是将军公子,倒不重口腹之欲,多年行伍养成的习性,能填饱肚子便好。于是还没出年桌上也只有豆干、腊肉和一碟子腌萝卜而已。高城捧着碗,筷子咬在嘴里,眼睛却茫茫然盯着窗纸透进来的光晕,半晌也没咽下去几粒米。
这段时日诸人都有事在身,成天在外奔忙,只有吃饭时能稍聚片刻。王庆瑞今日午饭趁空讲了些那起人的往事,虽然他口才不好,又说的没头没尾的,然而内容着实精彩。
高城听着那些千里之外窃取情报,万军之中斩下敌酋首级的事,只觉得好像幼时爹娘说的传奇,里头的大侠活生生站了出来。他一时敬仰那些人英雄豪杰,一时争胜心起颇为不服,一时又憾恨非常,竟不得与他们并肩作战。半日来心绪起伏不定,最终沉淀下来的,却是疑问——这些人既然多次立下大功,何以声名不彰,怎么好似从未存在一般?
院门传来响动,有人开门问好,脚步声踢踏着往这边屋里来。高城听得是王庆瑞回来,忙拉开了门,给他搬椅子盛饭。王庆瑞坐下正要吃,高城又自墙边食盒里捧出一个陶罐,宝贝样送在他面前。王庆瑞耸了耸鼻子,笑呵呵打开,里面炖了满满的猪肉白菜,还热乎着,香气四溢。他中午被高城马小帅几个缠着说故事没好生吃饭,早已饿了,端起碗就吃。
高城瞪眼瞧着他吃完了,自己也忙两口扒完饭,急着就问:“王叔,中午说的故事,再讲一些?”
王庆瑞哈哈大笑:“就知道这是鸿门宴!也罢了,你要听,我就讲。——不过老三,你说故事,那是不信这是真的?”
“我怎么说也在西北军中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过有这么些人。我爹不提不说,您也是头回说起,怎么怨得我不信。可若说您那故事都是编的……”高城沉吟,眉头锁成了结,“咱们打北胡人,最怕他们往草原大漠逃窜,那么大地界,影儿都抓不见。可有几场仗,敌人去处和时机都恰好,我原当碰巧,多了又以为主帅妙算。不还有几次么,敌军将领忽然暴毙,北胡蛮子当即退兵不说,还要巫师披红挂绿的生火祭祀。我心里总有点疙瘩,要是有他们,一切都说的过去。”
王庆瑞点头道:“你瞧得明白,猜的也准。这其中的缘故,我都说给你知道吧。”
高城急急抢着说话:“你中午只说那位铁路因得罪权贵被撤职,如何再来就带了这二百精兵?”
“莫要着急,你先去给我倒杯茶来。”高城圆睁着眼正等着听,闻言跳起来提了茶壶就往灶间打热水,忙忙回来,将那未泡开的茶水倒了一杯递给王庆瑞,一屁股坐下,不肯再打断了。王庆瑞一笑,慢慢回忆,慢慢说将起来。
“自铁路离开,就没有一点音讯。我再见他是数年之后……”
那日傍晚王庆瑞回到将军府,马厩里已拴了一匹马,毛色十分眼熟。王庆瑞认得是铁路坐骑,惊喜万分往里走。半路见夕阳铺满空荡荡的校场,上面只有两个陌生少年正在过招,使的都是长刀。这门兵器本来变招不易,招式多取大力劈砸的路数,他两人使来却灵活自如,配合脚下步伐,竟行云流水般顺畅。王庆瑞瞧了一会儿,也不知这两个功底扎实的少年是哪家子弟,因惦记旧友,抛到一边走了。
铁路正在堂屋与高将军说话,两人一见面扑上去又捶又打,十分亲热。铁路叙了会儿别后经历,和旧上峰同袍谈论起北胡形势来。正说着,方才所见的两个少年大汗淋漓来请安,原来是铁路带回来的。铁路叫他们见过高将军和王庆瑞,问过习武的疑问和心得,吩咐了去抄兵书。他俩分明是皱眉苦脸,倒还真是乖乖的去了。
这少年一个姓袁一个姓齐,瞧长相年纪也不似铁路子侄。王庆瑞好奇起来,再三询问,铁路笑而不答。高将军也凑趣一同逼问他这是在做什么,铁路给逼急了,也只轻描淡写道:“我熬鹰呢。”
铁路就此在将军府住下。他带着的两个少年活泼明朗,又聪慧有礼,很得高将军与部署们的喜爱,见他们练武背书都会指点一二,连王庆瑞都教过他们东西。只不过他们俩对着铁路半是敬畏半是不服,府里时常听到他们大声同铁路辩论顶撞。铁路并不禁他们争辩,却是不拘科目,学得不好不快总要狠狠责打一顿。于是王庆瑞闲时见了铁路,常会打趣问他鹰训得如何了。终有一日,铁路微微一笑,回道:“羽翼丰满,喙爪俱利,只差带出去猎一场淬淬血了。”
北胡人游牧为生,遇见天候不好的灾年,过不得了,就将中原视作牧场耕地,南下掳掠子女财帛。那些个汗王贵族尝着甜头,贪慕中原物什精美,劫掠更不分时候。高将军率猛虎军驻扎秦州,别的没有,仗倒是从不少了打的。
待下次又有胡兵在城外抢掠西域来的商队,高将军帐下当值的前锋将带领人马出城驱赶,铁路也趁机将他的鹰放了出去试飞。王庆瑞在城墙上观看,不一时就见自家阵中有两员小将,勇猛无敌,长刀舞动如轮,刃下血雨飞溅,杀敌无算。王庆瑞知道是谁家子弟,心里也代铁路高兴。哪里知道待救下商队,主帅下令收兵,那两人却似杀红了眼,并不听号令,直往敌军退却的方向追赶。
王庆瑞大惊,深恐他们深入敌阵吃了亏去。然而猛虎军军令严明,不遵号令者不予救援。他一时无法,又遍寻不着铁路,只能干着急而已。等至半夜,士卒通禀,说有人持他的令符入城,竟是铁路和那两个少年。
将军府园里花木葱郁,重重影子堆叠在一起。铁路穿行其中,两个少年铠甲未解,垂头跟在他身后。王庆瑞刚赶上来,他二人霍然转头,眼锋如刀。王庆瑞只觉他们头盔阴影下眉眼浓烈,糊着血痂的脸上满是褪不净的戾气,心里微微一惊。铁路已回头喝骂:“还跟着做什么!快去报告将军!”一个少年应一声去往高将军处,另一个却跟府里侍卫索要热水伤药。走到亮处,王庆瑞方才看见老友身上带伤,半边衣裳都给血浸透了。
进了屋坐定,铁路揭下轻甲和衣衫,一边让人裹伤,一边同王庆瑞讲述始末。原来那两个少年追出去正撞见北胡几个部族的人马集结,还是靠着不放心跟去掠阵的铁路,这才有命拼杀回来。不过好歹摸清楚蛮子军队营地和袭击目标,算得有点子微末收获。
不一时另一个少年也过来了,两人跪在铁路跟前,不言不动。铁路冷笑数声,破口大骂。开始还是责骂他们贪功冒进,不遵军令,活该给北胡蛮子捉去煮了吃。后来火气上来,骂得兴起,铁路索性吊着膀子跳起来踹人,什么学艺不精丢脸丢到北胡去了,连累他老人家面子没有,命也差点没有云云。王庆瑞虽然知道他不似相貌般斯文,说出来的那些字句他这兵痞也很有些叹为观止。
这两人平日爱同铁路吵闹,此刻却安安静静受了。等铁路累了歇口气时,一个仰起脸来,叫了一声:“铁大……”王庆瑞在旁瞧得分明,他面上神色与方才截然不同,杀性全然敛尽,茫然里带着些微掩藏不住的恐惧。另一个也低弱地叫:“铁大,”顿了一瞬才说出口来:“我杀了人了……”
铁路本还火气冲天,脚已抬在半空了的。闻言愣了一愣,只得叹了口气,坐回椅上。
王庆瑞拍拍老友肩膀,起身出屋。回身关门时,见那两个少年都蹭在铁路身边挨着,当中那人分明也不比他们大多少,神态却有些父兄师长的慈爱抚慰。他一笑,安心离去。
那一次高将军得了消息,点齐兵马趁夜偷袭,不但保住了原要遭劫的村镇,还斩了个北胡不大不小的王爷。方才起意要铁路去找些武功精湛的江湖子弟,做打探消息和刺杀之用。
“铁路择人十分谨慎细致,条件苛刻得厉害。于是他这一队人马,最旺时才不过两百余个。”王庆瑞捧着茶碗,见高城颇不服气的模样,忽然笑出来,“你这是不知道他究竟有多挑拣——便连你爹的亲卫,可有好几个都是他捡剩下的!”
高城听得愣住,他同自家老爹的亲卫相处甚好,丁二等人武功高明,他历来是佩服的。哪知却是如此。一时想及不知被选中的又是何等厉害,心中豪气顿生,又觉不服,又甚是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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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饭铺开在义州繁华闹市街头,租不到太大铺面,小小一处,零散坐了几桌客人。陡然间挤进十来个高大汉子,顿时拥挤窘迫起来。掌柜小二都慌得手足无措,进来一人冲他们抿嘴笑了笑,那人本生得俊秀,颊边酒窝衬得人更显明朗。他摸出一锭银子丢给掌柜的:“请别桌客人另找去处吧,今晚这里我们包下了。”
袁朗正举杯喝酒,听了险些呛住。“许久不见,这可都出息了。这般财大气粗。”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在他们旁边一桌坐下,犹豫一下小声同袁朗齐桓打招呼。
其他客人见这些人三教九流,身上都佩刀剑,知道惹不起,纷纷离去。来人里一个穿儒衫长袍的俊雅书生不客气地坐在袁朗那桌,大声招呼小二:“店家,这会儿没旁的人了,你赶紧叫厨房下面。一人一大碗白菜五花肉捞面,再带一碗面汤。快些快些,热汤饭才好暖肚肠。”
这起人哄笑起来,各寻位子坐下。只一个矮小黝黑的青年,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嘴唇却又抖得要哭似的。袁朗不耐烦,一把拉下他摁在身旁椅子上,扫视一圈,奇道:“来的不够,怎么少了两个?”
一个穿粗布短打,挑着货担的货郎立即接上:“我原到秦州上坟去,恰巧碰上咱们的旧识入关,便跟了一阵子,正要传讯与大家,副队的信这不就到了。半途遇见那两个,换手盯梢去了。”
袁朗点头,正要说话,掌柜的和小二用大木盘端了饭食出来,给他们一一摆在面前。“十一大碗肉丝面,客官慢用。”袁朗和齐桓对视一眼,拿了竹筷,一起往那面盆一样的碗里埋下头去。面果然是刚下出来滚热的,热气弥散,能遮挡一切久别乍逢的离愁。
齐桓大口吃着,双目熏得发辣,忽然听见同桌那书生含含糊糊边吃边说了句什么。听起来仿佛是“当初宰头骆驼也不够吃,现下只需几碗面……”
——昔年那许多人,如今只剩得这些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