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云》九片燕麦

1、入京

　　“少爷，前面就到城门了。”陆琪从马车外面挑了帘子，探了半个头进来。“……您准备着？”
　　陆倦云单薄的身子裹在狐皮大氅里，只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眼睛迷迷糊糊地还没完全睁开，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准备什么？”
　　“您这马上要进京了，不得备好怎么应对？”陆琪睁大了眼睛。她是陆家家道中落之后才到陆家当丫鬟的，先帝在时，陆家是何等风光无限，二少爷陆倦云虽然不似老爷军功赫赫，也不似四少爷爱抛头露面与人交际，却也在都城名人排行榜上有一席之地。谁料，先帝突然去世，未曾留下一纸遗诏，本就暗流涌动的几位皇子之间彻底撕破了脸皮。老爷本是太子一党，在宫廷混战中跟太子一起丧了命，而赢了那场混战的三皇子没摄政多久，又死在了原本最不起眼、长住宫外的九皇子手中。陆家毕竟曾经是太子的助力，为了保命，他们只好连夜离京，带着全家人到西南避风头去了。
　　这次，若不是四少爷……
　　“有行云的消息吗？”陆倦云揉揉眉头。

　　“有有有。”陆琪是个急性子的丫头，听陆倦云问起，忙不迭地点头。“四少爷在东三大街买了座小宅子，现在住在那儿呢，刚派小风送消息过来。”
　　陆倦云放下手。“买宅子？”
　　陆琪小心翼翼瞄他脸色。“是呀。”
　　陆倦云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是被这弟弟气得。陆家曾经是棵大树，陆老爷最高的官职做到大将军，逢年过节陆家都是门庭若市。正是因为树大才更招风，父亲死于混战当日陆倦云就交了言辞恳切的折子进宫，趁着刚摄政的三皇子还在忙着跟其他兄弟自相残杀，带着陆家剩下的人迅速离开了，还在半路做了遭遇匪患，马车跌落悬崖的假象。到了西南老家，陆倦云改名陆云，三妹改名陆庭，四弟改名陆渊，装作是平民投奔了早就嫁了人的大姐。加上原本的家底还在，便做些生意，很快到也成了一方富户，这几年除了时不时京城传来些曾与陆家交好的大臣被抄家流放乃至砍头的消息令人心惊胆战之外，倒也是一直风平浪静。谁料，这老四陆行云却一心习武想要从军，陆倦云三番五次同他说了其中利害他也不愿听，眼见这年要武试了，居然编了个假身份自称是江湖中人，独自跑到京城来了。
　　陆倦云扶着额头苦笑。
　　“四弟这性子倒是像极了他娘。”
　　陆家四个孩子，大姐陆挽云是陆将军的大夫人所生，陆倦云是二夫人所生，三小姐陆碧云和老四陆行云都是三夫人所生。陆挽云嫁到西南之时大夫人不放心，加上早与陆将军不睦，便干脆和离了随女儿一同到了西南。二夫人去世得早，三夫人性格有几分泼辣，陆将军死的时候直接殉了情。陆倦云还记得当初得了消息，哭喊着要去杀了三皇子为爹报仇的陆行云，一张小脸满是泪水，几次哭晕过去。陆倦云当时死死拖着他，心里比起难过，更多的是酸涩——陆将军不仅重男轻女，还重武轻文，因为陆倦云体弱温文的缘故一直对他十分冷淡，陆家四个孩子，也就只有陆行云得到了正儿八经的父爱。

　　“二少爷，我们如今要怎么办呀？”陆琪见他出神，小声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陆倦云叹气。瞒报身份参加武试本就是死罪，更何况瞒的还是前朝陆家的身份，一旦被人拆穿，只怕后果会更加严重。但陆行云确实又有习武从军之才，若一直关着他，只怕会逼疯这孩子。说到底……
　　说到底，年少时，谁又没有过投身朝廷，扫除奸佞的梦呢。先帝突然崩逝之前，陆倦云还在春晖堂做过几年年少皇子们的夫子，一手书画名震京城。只是后来父亲做了大将军，觉得他不便再与年少皇子们交往过密，怕引起太子的猜疑心，就让他辞了夫子一职。
　　陆倦云离开春晖堂的时候，年龄最小的九皇子才只有十二岁，因为幼时受过许多排挤的缘故，个子也不高，还不如当时只十岁的陆行云。那时候的陆倦云万万没有想到，四年后会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九皇子于一片混乱中脱颖而出，登上帝位。

　　四年，加上离京的五年，如今也是九年没见了。陆倦云想了想，从书箱里抽了个卷轴出来，握在手里慢慢展开，有些泛黄的纸上画着一个削瘦俊秀的小少年。少年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身黑衣，眼帘微垂，怀里抱着个雕着梅花图样的木盒，样子很是安静。
　　陆倦云盯着画中小少年白嫩的脸看了一会儿，脑海中浮起这些年来所听闻的种种事迹，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当初居然会觉得他乖巧可怜，真是……”
　　“二少爷，您说什么？”陆琪听到动静，掀开车帘看过来。

　　“没什么。”陆倦云收了画卷，放回书箱。

　　“哦。”陆琪有些疑惑，也没追问，重新合上车帘。

　　初入春晖堂做夫子时，陆倦云只比其中最大的四皇子大上两岁，诸位小少年倒是都称他为夫子，真的教些东西的时候，也就面上尊敬罢了。经常有皇子不完成作业，陆倦云也只能仗着先帝钦点的身份，象征性地罚一罚。只有年龄最小的九皇子，每次都把陆倦云布置的作业按部就班地完成，在他面前也总是安静乖巧。陆倦云很快发现这位听话的九皇子总是独来独往——他母妃过世得早，又一向不受皇帝的喜爱，其他几位皇兄觉得他性格沉闷，并不爱理会他。陆倦云问了他的年龄，得知他才只有七岁，跟自己弟弟也差不了多少，又看他长得极为可爱，低垂眼眸的样子像极了漂亮小妹妹，便对他格外好一些。最初九皇子还很沉默，但后来生过那场病，就也对陆倦云依赖了起来。陆倦云至今还记得在春晖堂的那几年，偶尔他闲来无事，就牵着小少年的手去花园，找块石头让他坐下，自己则一笔笔地把他垂眸静坐的模样画在纸上，画完了还会夸上几句“九殿下又长高了”。

　　可惜，后来夫子一职辞得匆忙，之后又忙着新的事务以及照看家中诸事，再听到九皇子的名号，已经是九皇子带兵接连斩杀数位皇兄的消息。那时候，陆倦云一行人还在去西南的路上。

　　“二少爷，我们到了。”陆琪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