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拂水柳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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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很快带上门出去了。屋里顿时一片静谧。清远一人躺着，想起方才沐浴之事仍是不免更深地红了脸颊。其实，先前的他并未细想，这一路上，究竟在碧落针的作用下、他在昏睡不醒中，究竟给清音上下其手了多少次？而今终于明白了，这一身的伤始终不见加重，反倒隐隐有了好转之势，乃是因了这妮子的功劳。所谓功劳，也就包含了，清音将他如今日这般，翻来覆去洗洗漱漱上药包扎，日日重复如家常便饭一般。是以，她做来觉着毫无所谓，而他初次亲眼见识，却脸薄得紧。想到这一层，又不免神情愈发黯淡了去——他这一生杀人无数，却偏偏遇着活人无数的清音，岂非讽刺！？
劳心劳力地琢磨了不多时，毕竟重伤在身，便觉得十分疲累，本想待着清音回来，却终是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而此时的街道上，清音徐徐走在淡薄的夜色里，手里拿着两只纸包，溜达着前往下一站采买物品。
夜风十分干爽，有微微的凉意，送来四下的饭菜香气和隐约的欢笑声，清音独自一人走着，不由有些羡慕起来。自从四年前那场变故后，谷中，还有师父和她之间，再也未象这样和暖似家人地叙过话了。
不期然地，身边忽然多出一条高大的人影，身着黑色劲装，背负玄色长剑。
清音头也不侧就道：“祈夏，天还未黑，你这样出来，岂不招摇？”
祈夏哼了一声，淡淡道：“小姐倒是省心得紧。那些一路跟着的麻烦，属下方才清理得一干二净。如何？这出来透透气也不可？”
清音笑笑，答：“甚好。甚好。随你吧。”
祈夏伸手接过她的包裹，神情终于有些闲适，道：“还未采买妥当？”
“嗯。”清音点头，“快了。你可有打听到合适买下的宅子？”
祈夏闻言，就蹙了一点眉，“你还真打算在这住下？”
清音道：“他伤得不轻，恐怕不能一路颠簸，总归得留在这里养下伤再说。”
祈夏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哼了一记，稍稍别开头去，“那殷若修还真是一祸水。”
清音纠正道：“早改名了，眼下叫‘清远’来着。啊，对了，你可有打探清楚他的来历身世？”
祈夏掂了一下手中包裹，冷了眼神道：“他无父无母，流落市井之间，十二岁那年得剑圣阮长钧收留，继而拜入其门下学艺十载，也就那些年遇见的阮千婙。那女人如所有的世家小姐一般，面目姣好，任性娇纵，却待他格外的好。他那时一身剑术了得，就连剑圣见了，也不免多赞几句，是以当年也算得上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少年郎。阮家上下对他二人皆十分看好，连剑圣本人也曾明示暗示地提点过他，只要再拼出些名声，便将女儿嫁与他为妻。一时之间，他也做成了不少大事，风头愈劲。‘江湖上何人不知腾月公子？又有何人不知公子剑无双，人更无双？’这话，是包打听那老头儿的原话。”
清音仔细听着，忽然笑答：“那可真是了得。”
祈夏不屑极了，从鼻子里又冷哼了一记。
清音立即道：“那是。怎比得过我家祈夏！？”
祈夏便又道：“其后，剑圣壮年暴毙，阮千婙接手摩耶山庄，那女人的手段竟十分阴狠凌厉，清远便做了她的走狗，杀了不少人。如今的摩耶山庄，集聚了无数武林瑰宝，又收服了不少武林门派，大有一统江湖之势。只可惜，也就个把月前，清远不知何故失踪了数日，回来之后，便与阮千婙大闹了一番，说是当晚整个摩耶山庄的人都听见了他二人争吵。第二天清远便不辞而别。再之后，就是齐临风集结了所有与摩耶山庄敌对的武林正派，借着阮千婙的名，约了清远上浪苍山。他竟真去了，喝了潋滟清绝水不说，还被逼下了山崖。”顿了顿，后面的话，他瞪了一记清音，才又接着道，“当时，秋霜丫头不是跑来知会了小姐？还颇得意地念着，‘都四年了，潋滟清绝水终于给人买去了，还真的值千两黄金呢！’。小姐当时正愁着谷主的病以及出谷之事，一听说武林正派买了潋滟清绝水围剿腾月剑于浪苍山玩月崖上，便催着属下去了。话说回来，小姐让属下候着的地点还真算厚道，叫属下一阵好找，幸得及时赶到接住了他，要不然，纵使再无双的公子，怕也早成了浪苍山里的一堆白骨了！”
清音红唇一勾，仰面道：“祈夏劳苦功高啊。”
“这一路追兵众多，足可见清远那厮做了多少孽？”祈夏哼哼了两下。
“那齐临风甚不厚道！”清音也有些忿忿，不过内容却大相径庭，“白花了我两枚清霜令。早知道，不如一道砸了！”
祈夏皱眉道：“全砸了？你回去如何向谷主交代？”
“交代何事？”清音道，“你说清霜令吗？当年不就是清霜令惹的麻烦？师父虽不提，必定也恼得紧。他自幼被师祖老人家禁锢惯了，不晓得喜怒，只知道竭力压抑自个儿的心思，自不会说什么。那便由我来吧，反正我自幼是被师父惯坏了。”
祈夏这下颔首道：“两代后人，果真全全相悖。”
清音回瞪他一眼，“够了啊。说我可以，别把师父扯进来。”
祈夏冷哼了一记，道：“老实说，你救那清远是不是为了替谷主解毒？”
“怎么说？”清音眨了眨眼睛。
“横竖他也是服了潋滟清绝水，你该不会是在他身上试药罢？”
嘿嘿。清音干笑两声，道：“我没这么傻吧。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好了。出来也够久了。祈夏你先回客栈去守着，我再去买点物件。”她迅速转换了话题，开始殷勤地催促祈夏。
“哪里需要回客栈守着？这一路上依小姐的吩咐下了不少忘忧散，该清理的皆被清理净了。况且，谷主只交代护着你，可没说要护着他。”
清音跺脚道：“那万一有漏网之鱼呢？”
祈夏更加冷淡地答道：“那就是他命里该绝。”
清音一把抢过他方才接过去的两包东西，道：“他绝了，师父就没了！”说完，转身风一样地撤了回去。
祈夏摸摸鼻子，苦笑一下，“师父。师父。你这妮子眼里，就只有一个师父。”
话音未尽，便见清音又风风火火地奔了来，尚未站定，便着急从衣襟里取出一只信笺，气喘吁吁地道：“这个……劳你……带给……带给……”这信笺其实只是一张写满赵体小楷的澄心堂纸，稍对叠了几下，如同以往所有清音交给祈夏的信笺一般，不做掩饰，全然信任。
祈夏想也不想，便接了过来，轻轻扬了下握着信笺的手，了然道：“带给谷主？这又是写了些什么？记着你出谷所遇，让他安心？”
“嗯。”清音直点头，呵呵笑了。
只这一刻，眼前的妮子和四年前一般，有淡淡的腼腆和十分澄净的笑意。祈夏暗暗叹息，伸手颇无奈地磕了一下她脑门，再一次重复道：“谷主。谷主。你这妮子眼里，除了师父，便是谷主。”
然而，正当清音和祈夏两人在夜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之际，清远那里却正有一场风波悄然而至。
彼时，客栈里的人经历一日的奔波忙乱，大多早已歇下，是以四周一片静谧。
清远在这静好的夜里，忽然给一阵恨意激醒过来，就着屋里那一点烛光，依稀看见榻前一道逆光的人形，难以辨识面目，唯手中两只短刺闪着寒光。他顿了一下，便勾唇一笑，了然道：“是你？”
来人缓缓上前两步，整张脸渐渐明晰，却显得有些阴沉邪气，低笑了一声，道：“殷若修，你让我好找！”
清远淡淡一笑，墨瞳里流露的神情有些乖戾刻薄，不紧不慢地答道：“是么？不知柳家大公子找在下有何贵干？是打算取了在下项上人头，去夺回你那柳家少主之位？”
来人正是浪苍山下欲取清远性命的柳晋，此刻见清远识破他的用意，竟更深地笑了，“柳枫何德何能？不过仗着是正房所出。柳园少主之位自该是能者居之，况且若论祖制，我乃长子，也轮不到他！”
柳园也算得上是有百年历史的武林世家，素来以暗器及制毒为长，与翠寒谷三百年来的悬壶济世截然不同。迄今身中柳家剧毒者，仅少数存活了下来，其中大多乃是因了翠寒谷出手医治，是以柳园与翠寒谷这两家自然算不上有多交好。
但上一代的柳园园主柳御风却是个端正厚道之人，严令园内属下不得滥用暗器及毒物，且一言既出便驷马难追地大力约束门人，一时之间倒也替柳园挽回不少名声。只是近些年，因了爱暖亭的蒸蒸日上，柳家又有被掩盖之势。
而今的柳御风年老力衰，早已有了退位之念，但两个儿子之中，老大深沉阴狠，小儿子又流于浮躁浅薄，是以继位之事一直悬移不定。两个儿子间便诸多争斗不断。然半年多前，柳晋被族中长老赶出柳园，柳枫则自然而然地成了名正言顺的柳园继承者。
“只可惜族中长老并不同大公子所想。”清远性命危在旦夕，却仍惬意微笑而答，“若在下人头，能助大公子登上柳园少主之位，也不算浪费。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柳晋见了他脸上满不在乎的笑意，便不由有些恼怒。
清远道：“柳枫也好，柳晋也罢，总归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你二人之中，无论谁接替了少主之位，这柳园迟早都是给糟蹋的命格。”
“找死！”柳晋勃然大怒，手中短刺一亮，瞬息之间就往清远项上抹去。
清远微阖了双眼，翘唇浅笑，神情一派怡然。
柳晋不禁更为怒火冲天！
“住手！”
伴随着一记清脆利落的呵斥，大门被人哐当一脚踹开！接着哐当一下打在两边儿墙上！
“你趁我不在，又找死啊！？”来人口气听来甚暴怒，竟比柳晋还高出几分！
清远却忽然没了笑意，转而叹了口气。
清音噔噔噔到了柳晋面前，一手握紧他落下的短刺，一手揪起清远的衣领，恶狠狠地道：“都给我住手！”
柳晋退开一点，看了一眼清音不住流血的手，居然意味深长地挑唇，然后，也不再相逼，只道：“姑娘还护着他？”
清音毫不客气地答道：“与你何干！？”
清远见了清音手中血渍，动了动淡白的唇，终是未多说什么。
倒是柳晋笑答：“姑娘是翠寒谷的后人罢。苏谷主可是姑娘的师父？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啊！在下曾听家父提起过，家父对苏谷主甚为佩服。听闻苏谷主素来身体欠佳，多年来一直于谷中幽居养病。姑娘怎会不侯于谷主身侧，反倒得了如此闲暇，在外与殷若修纠结不清？”
清音只稍微顿了顿，便笑答：“柳公子使离间之计吗？我救他，与家师无关。师恩似海，治好了他，清音自是要回谷守着师父。而此时，医治之事也断不会半途而废。这些倒还不必公子一个外人多虑。”
柳晋冷笑一声，瞥了一眼榻上的清远，也瞧不出他有什么神色变化，便道：“也罢。暂留着你项上人头，下回来取。”说完，竟然真的破窗而出。
清音追过去，恨恨地道：“不要脸的男人！欺软怕硬！”
在清音的极度忿忿之中，忽然传来清远淡淡的嗓音，“算了，由他去。你，过来。”
清音依言坐到了他榻前，道：“何事？”
“你的手。”清远说话时仍旧没什么表情。
“包扎一下就好。”清音以为他担心自己来着，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于是，不再多话，起身去桌前坐下，打开乌木药匣。
清远道：“柳家有一种秘制剧毒，你应当知晓。”
清音手中动作顿了一下，道：“哦。”
“拂水柳。是种慢毒。至今无人能解。”清远默了一下，再度开口时话音有些于不同寻常的冷淡，“方才他为了取我性命，将短刺上抹了这毒，那剑身有些浅淡的碧光。”
清音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托着下巴答道：“拂水柳？可是取自‘拂水柳花千万点，隔楼莺舌两三声。’？这倒是个颇有意境的名。不过，作一剂毒药的名字，就显得有些矫情。说起来，我比较喜欢另一首。‘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多有气魄！若要也带个柳字，我倒喜欢接着这首诗起个‘五无柳寒丹’。无色、无味、无嗅、用了之后绝无活路、死了之后绝无好相，是以称为‘五无’，而‘柳寒丹’意指，柳园所制、勉强算是上得了台面的寒毒、可惜只能以丹丸形式保存，化水之后，毒性便剩不了多少，若是做成丸剂，又有谁会傻乎乎地吞下去？你看，这个名起得可好？”
清远淡淡蹙眉道：“这毒遇水虽会折损药性，但若遇血则毒力大增。柳晋最初使用，多半是为了一刀割下，慢慢折腾在下以解心头之恨，其后再取我性命，尚也算不得迟。而如今，这毒入了你的血中，还望姑娘早早解了毒，莫要留下祸患才好。”
“倘若我不呢？”清音干脆放下手中纱布，含笑望着他。
烛光下，她的笑靥还真的淡定无比，清远不禁有些恼，“怎可拿自己性命胡闹！？”
“你不也是？”清音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一步一步靠近，心头忽然象被人揪紧似的疼了起来，额头上隐隐有细细的汗珠爬满，她却依然浅笑不止。
清远看出她脸色不对，怒道：“宋清音！你个疯子！”
清音只是微笑。
清远忽然冷寂了神情，闭目道：“随你罢。你是何人，又与我何干？”
清音想在床头坐下，却无奈脚下一软，眼前一黑，便扑到了他身上。身下的人似乎吭了一声，竟然用尽力气伸出手来妄图扶起她！清音喘息甫定，慢慢直起身子，瞧见清远的脸色也不比自己好多少，额头上鼻尖上更满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正咬紧牙关，努力够着她。清音再一用劲，便撑起身来，抬手捋了一下作乱的发，然后对清远笑道：“我没事。这就去解毒。”
清远仍不放心地一直盯着她。
清音坐回桌前，喘息了一阵，才又有了一些力气去翻找药匣里的东西，取出一只小瓶，往手中伤处倒了一些朱砂色的粉末，接着又服了一颗朱砂色的药丸，便俯身在桌上，久久未动。
清远一直看着她，对不上她眼神时，目光中终于流露出明显的担忧。伏在桌上的女子一直细细颤抖着，应是在竭力忍受，因为那双交叠于桌面下的手，十指紧扣，久久不松。他看在眼里，只能默不作声地陪着。
隔了许久，清音终于抬起头来，却不看他，径自折向里间。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过后，梳洗整齐的清音才慢慢走了出来。脸色不算好，却也不见得有多狼狈。清远见了她的一举一动，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念头：这丫头是不是常常这样？轻易不将愁苦示于人前？她在避讳什么？是为了不使自己显得软弱？还是为了不教人替她担忧？
清远自己很明白，这一刻起，他对这个来意不明的姑娘，终是有些不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拂水柳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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