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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空折枝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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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见到那人时,是听心来寻她。听心说,她守着那人许久,见她越发不好,见她日渐消瘦,心中不忍,因此特意瞒着那人来找她,只求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救那人一命。
她听了这话,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原来到了今时今日,竟要动用到“求”这个字吗?
她虽然难过,可还是二话不说,亲自拿着宝莲灯,同听心一道去见那人。
见到那人时,她已是死相。其实在场之人心里俱是明白,她怕是活不成了。
无论宝莲灯如何运转,那人最后还是握着一片衣角,在众人的悲痛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她明白,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义无反顾的转身前往天界,只为她的哥哥将来不那么后悔,只为成全那人的心意。
或许是兄妹同心,她还未到真君神殿便遇上了那越发冷酷的神君。只可惜,亦或许是天意如此,这一次,她又是无功而返。
她哥哥仍然没有给她机会说完那句话,便将她堵了回来。她也终于明白,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人终究没那么重要了。
也或许,一开始便不那么重要,所以才能这般的不在意。
她突然想起凡间的一首赋,如今看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大抵是全天下男子的通病了。
以至于,曾经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最终还是落到这般境地。
后来,那人的葬礼上,闻讯而来的哪吒等人见她一人前来,问起缘何只有她一人时,她也只得苦笑一声,呐呐道:“二哥…他很忙,还脱不开身。”
这话莫说旁人不信,便连她自个儿也是不信的。
果然,她此言一出,四周立时便一静。在场的至交好友们俱是了然的神色,只四公主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那西海大太子更是不动声色的瞥了她一眼。
分明只是淡淡一瞥,却教她如坐针毡,以至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她闭口不言,再不在她二哥面前提及那人,也再不敢踏入西海一步,对西海之人更是能避则避,便连从前交好的东海四公主,也渐渐疏远了。
多年好友一朝散,不是不伤心,不是不难过,只是总会以为四姐看她的眼神透着指责,总会在西海众人身上看到那人的影子……也总会想起,是杨家负了那人,是她年少时对不起那人。
谁说,神仙皆无情?
至少她做不到……
三圣母道明从前的一切,便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她二哥的神色。
只是,再睁眼时,又哪里还有她二哥的身影呢?
杨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真君神殿的,又是怎么抱着一堆陈旧的衣服睡着的,只知道醒来时,入目皆是曾经熟悉的场景。
却原是,一朝酒醒,已然身处旧时居所。
这西厢原是他与梦里那人的居所,自那姑娘走后,他便是个没有夫人的下堂夫了,住哪里不是住呢?
可这间居室承载了他与那人太多的回忆,甜蜜的,赌气的、羞人的、恼怒的过往无一不是时刻在他眼前闪现,令他好不容易才硬起的心肠又一瞬间软的一塌糊涂,险些弃械投降。
如此这般,又怎能再住的下去呢?
是以,他将它尘封,将它摒弃,千百年来再不看它一眼,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将之刻意遗忘,如此才能坚不可摧,勇往直前,再无顾忌。
然而今日酒醒,他却径自落下泪来,不知千百年来所作还有何意义?
如今新天条即将步上正轨,玉帝王母终于再不能阻止他,他也终于能光明正大的迎回她,他终于又要有夫人了,可是这一切又成了镜花水月……原来那年西海岸边的转身竟就是一生。
原来自以为是的为她好,原来就这样错过了她……呵,早知如此,当年三妹几次三番的试探,他就应该如实相告。
管他什么走漏风声,管他什么封号不封号,他堂堂二郎真君,要接回自己的妻子,又岂容天下人说三道四!
他就该不管不顾,先接了她回来再说……如今却是悔之晚矣。
他此生唯一倾心爱着的姑娘就这么丢下了他,独自远行,再不能见。枉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连心爱的女子都护不住,从此后,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杨戬这般想着,手下不自觉的用力,只听得一声轻响,手中的白绫已然有了裂痕。
他立时大惊,猛然起身,却因醉酒而站立不稳,踉跄着摔在了地上。他便有一瞬的怔楞,傻傻盯着自己的手,突然痴痴笑了起来。
原来过往回忆的见证也不可能保全,原来自以为能永久留存的人和物终究也会随着时光的逝去而湮没……原来神仙终究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便如同那年的桃山脚下,如今的西海岸边,这两处都是他的断肠处……
等杨戬从西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日之后了,于凡间而言,却已是过了十年了。
三圣母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的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二哥。上一回见他这般模样还是数千年前了,然而那时因了她这个妹妹,他似乎还并未对生活完全失去希望。
然则,眼下这个站在她面前的二哥却仿佛是个行尸走肉的物件,眼里没了生机,教她害怕。
三圣母伸了伸手,却被人一把攥紧了。那人力气惊人的大,颇为凶狠,可是面容却是一派的凄风苦雨的模样。
只见得他双眼通红,干涸的薄唇透着浓厚的酒气,戚戚然的问她:“三妹,她……她临终前可有三妹话同我说?”
说罢,见她皱眉,他缩了缩手,似乎怕她不肯告诉他,有些委屈的说:“二哥弄痛你了吗?对不住,二哥不是故意的。可二哥只能来问你,二哥不能去西海,二哥怕控制不住闯进西海……你知道的,你嫂子从前总说二哥对西海不够温柔,二哥可不能再教她失望了,否则她会生气的,再也不理我了……她现在就不理我了……”
这絮絮叨叨的一通话直听得三圣母眼睛发酸,她闭了闭眼,哑然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二哥,你当初既无心,如今又何必自苦呢?”
杨戬似乎被这话刺痛了一般,捂住胸口,脸色灰败,他有一瞬的不知所措,而后才苦笑道:“为什么你们都觉着我不在乎她呢?”
三圣母早就震惊于他如今的表现,可忆起他当年所为,心下亦是讶异,又思及他平素为人,不觉悲叹:“二哥,若为昔年之故,不必如此,想来三公主也不希望看到你现下这般模样。”
杨戬闻言,喉间一甜,万般滋味在心头,摇头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
可他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三圣母已有了怒容:“二哥,当年我曾找了你两次,你也拒绝了我两次啊。既然当初不在意,如今也不必在意了……我们杨家本就有愧,如今又何必扰人安宁呢?”
就算你是我哥哥,我也不能任你胡闹。
三圣母未出口的话,聪明如杨戬,他又何尝听不出来,他本不必解释这么多,可他知道,他如今于龙女一事上是半点信誉也无,若不据实已告,只怕他这好妹妹是不会同他吐露半个字的。
于是,杨戬默了一默,再开口时,神色是既无奈又心酸,他缓缓道:“当年我只一心想着要为她讨回封号,然后风风光光的迎娶她,要令她光明正大的嫁给我,做西海和我杨家名副其实的公主……这是我昔年答应过她的,我已经失约过一次了,便想着这一次总要守信,总要令她满意才好。”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一顿,复道:“彼时玉帝王母虽棋差一招,然二人被我耍弄,又岂能甘心?我怕此事走漏风声,于她不利,便只得暗箱操作。便连西海之事,我也不敢亲自前去,惟恐那二人看出端倪,但我却不能去救嫦娥,教我二人再生误会,所以我才选择了去救你。”
“然而当我看见那相同的一张脸,便立时就误会了。彼时,我又好气又好笑,一心以为是那娇公主同我使性子,所以只想着要为她为西海遮掩痕迹。”
“可是情之所至,哪能由人控制,所以在见过与她样貌几乎一般无二的西海小太子后便相思成灾,一发不可收拾。我再也忍耐不住,借口凡间事,私自下了凡,又借口哪吒,名正言顺的去了西海。”
说到这里,他再也抑制不住,眼尾发红,声音哽咽:“哪知去了西海,我才知我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也才知当年她是如何期盼着我来,又如何因我未去而满心绝望……”
他这一通话砸下来,三圣母已然怔楞当场,然而当她回过神来,却不待杨戬说完,便打断了他,只听得她涩然道了一声:“没有”。
杨戬闻言,心下一紧,问道:“什么?”
三圣母不忍去看他的神情,却还是如实答道:“嫂嫂临去前并未留下只言片语,更没有提及二哥半个字。”
杨戬闻言,如遭五雷轰顶,立时便站立不住,跌坐在地,却听得三圣母又说道:“然而她去前却嘱咐我,不要同你说她半个字的不好……她不要你担忧她,她要你以为她好好的……她一心只希望你安然无恙,放心施为,不留遗憾。”
杨戬闻言,早已掩面,三圣母却蹲下身来,拿出一个留影石来,塞在杨戬手中,同他道歉:“二哥,对不住,当年我们都以为你不在意,所以我也没有把此物给你。这是四公主昔年所赠,说是嫂子早料到必定瞒你不住……若有朝一日,你知晓了真相,一定要转交给你,可我却私自留了十年。”
杨戬闻言,捏紧手中的石头,一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三圣母仰头望天。
回到真君神殿,杨戬将自己关入西厢,又设了结界,才小心翼翼的拿出留因石,双指捏诀,立时便有一道心心念念的身影显现了出来。
那女子还是一身粉色龙鳞衫,只是模样却不大好,可是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声音还是那样动听。
杨戬只听她说道:“杨戬,当你拿到这破石头的时候,便该知道,我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你我都知晓,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都总归是有这么一天的,而我们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了。” 说罢,竟是羞赧一笑。
杨戬虚虚抱着她,眷念的隔空摸了摸她的脸,那人似乎羞恼了,低头含羞的说道:“我为你最后做了一身衣衫,只是许久不做了,生疏的很,你不许嫌弃,也不许笑话我……”
说到这里,她却突然一顿,咬唇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出来。”
杨戬摸着怀里藏着的新衣,正要温柔的安慰一二,却又听她话锋陡然一转:“哎呀,最重要的都忘了同你说……我没有误会……你也不许胡闹,乖乖的,我们会有再相见的一天的。”
说完,那人的身影便彻底消失,那留影石也突然便碎裂开来,杨戬却浑然不觉,只痴痴笑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将那半成的衣衫捧在手中,低声道:“傻瓜,我才不会嫌弃你呢,我又怎会笑话你。”
说着他低头蹭了蹭这柔软的衣衫,缓缓道:“这一次换我等你。我会乖乖的,等着我们最终相见的那一日。”
后来,不知前事的小仙偶见了那冷漠俊美的神君终年一身白衣不变,好奇打听,便有人告诉她:“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可惜,新衣未成,人已故。”
小仙似懂非懂,朦朦胧胧间却又是另一场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