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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浮生一梦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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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回房时,秋娘早迎了过来,她一面为莺莺除下繁杂的衣裙,一面往香汤中又扔了些玫瑰花瓣,才躬身退下,不曾多言一句。
浸了热水,莺莺只觉浑身困乏,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软瘫在浴盆木沿边,自昏然睡去。
待她一觉醒来,已是墨色浓厚,星月高挂,粗粗算来,业已过了大半个时辰了。
她便猛然一个机灵,取过衣衫穿好,朗声唤了一声:“秋娘”。
秋娘应声而来,恭敬立在一旁,静候吩咐。
莺莺却突然顿了顿,才压低了声音问道:“那边如何了?”
话一出口,她其实便已后悔了,她这分明是明知故问,予人难堪。
故而,不待秋娘回话,她便摆了摆手,示意秋娘不必在意,自个儿慢慢踱至妆台前,描眉上妆。
妓子自古就有上下流之分,莺莺既姿容艳雅,且才情无双,早些年间也为这怡红楼赚了不少银钱,因而她房中物件亦是个顶个的好,尤其是这妆台,用料着色,竟丝毫不比普通官家小姐用的逊色,这也足见她在楼中的地位。
故而,救下一二个无关紧要的人,便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就像那时候救下秋娘一般。
秋娘是家中唯一的女娃,彼时父母为了替弟弟凑够聘礼,而将她卖入了怡红楼。
她那时候不知道怡红楼是做什么营生的,傻傻的以为这里真如父亲所说,是个绣坊。
待入得楼中,见此间装饰和姑娘们的打扮,便影影约约觉得不安。待得当夜她险些被人扒光了衣裳,她才彻底寒了心,知道自个儿被父母诓骗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方。
她那时满心的绝望,知道自个儿终归是逃脱不了以色事人的命运,可她偏生性子倔,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一旦妥协,等待她的将是无尽的地狱。
是以,她那时当即拔了头上簪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狠狠的在脸上划了一道口子。血色弥漫进眼里时,她尚察觉不到痛意,只一心想着还不够,因而,想也不想,当即抬手便要再划一道,却被一只素手给紧紧攥住了手臂。
那手的主人,替她拢好衣衫,柔弱无骨的手慢慢摩挲着她的伤口,叹息的道:“女子的脸本就胜愈性命,在这里更是立足之本,你这样轻易毁去,就不怕丢了性命?”
果然,这女子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妇人冲了进来,看了她的模样一眼,当即冷哼一声,讥笑道:“以为毁了容,便不用接客了?自有那讨不到婆娘的汉子不介意的,亦有那饥不择食的阉人不挑剔的,只要身子还好,嗓子没哑,你就给老娘好好接客,别再想着寻死觅活的。”说罢,双手一拍,当即有两个打手进的屋来。
妇人朝那二人点了点头,又指着她道:“赏你们了。”
她当时瞧着那两个汉子开始朝她靠过来,自觉难逃一劫,却又突然想起那妇人方才之言,当即狠了狠心,朝喉间戳去,却又被人拦了。
自然还是那手的主人,只是这一次,她动作却慢了一步,以至于自个儿也受伤了,于是那血珠子便也从那莹白的手上不断涌出,滴漏在地上。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她却如此清晰的听见了血液滴落的声响,似乎那声音也砸在她的心上。
其实她并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要拦她,或者说,为何要救她?
她先时分明说过,女子的脸是在这里的立足之本,那么,她想,对于这个女子而言,其实她的手亦是无价之宝。她从没有看过那个女子的手似她这般的好看,可是她也没机会再看了。
秋娘知道,等待她的是死亡的命运,但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先时舍弃这张脸,甚至舍弃声音,也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那么狼狈的活下去。
可如今的她知道,即使如此,她也不能体面的活着,那么此时死亡于她而言,便也不足道了。
只是,她却迟迟没有等待死亡,反而是那女子温柔的扶起她,告诉她,她不必接客了,当然也不用去死了,她归她了……她是她的了。
秋娘后来便成了莺莺的贴身丫鬟,像她这样的头牌,多一二个丫鬟并不是大事,只是秋娘不明白为何是她,偏偏是她。
随后的日子里,秋娘并非没有见过比她有傲骨的,比她决绝的,可是她的主人却没有像救她一样,救下其他人。
这个问题,秋娘也曾开口问过,莺莺却只是但笑不语,在秋娘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轻轻说道:“因为我在你眼中看到了死的决绝,也看到了活下去的渴望。”说到此处,她缓缓一顿,复道:“这一点上,你很像我。”
秋娘回过神来,看着在妆台前细细描眉的莺莺,欲言又止。
她如今这般挂念那个新来的清倌人,是因为她又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吗?
秋娘却敏锐的觉出了一些旁的意味,但具体是什么,她是不知道的。
就像此刻,她也并不知道,她的主人分明这般担心,却还能镇定自若的这里描眉上妆,仿佛她现在握在手中的眉笔才是她当前最紧要之事。
莺莺早透过面前的铜镜,窥见了秋娘的神情,握笔的手便一顿,精致妆容上便突兀的挂上了一条有些歪斜的眉毛。
莺莺便一叹,放下手中的眉笔,拿过手绢一边擦拭,一边问道:“怎么了?”
秋娘接过手绢一边替莺莺擦拭,一边压低声音回道:“翩翩姑娘房中的灯方才熄了会,现下又亮了。”
莺莺闻言,压住了秋娘的手,有些紧张的问道:“翩翩姑娘房中人可有出来过?”
秋娘答道:“并未。”
莺莺闻言,心一松,放开了秋娘的手,拍了拍心口,低声道:“那便好。”
秋娘不解其意,问道:“可那二人现下还在姑娘房中,又买了姑娘一夜,怕是不好打发。”
莺莺见她着急,也不瞒她,解释道:“无妨。两个女子皆在场,其中一个看来还是那公子的心头好,能出什么事?”
秋娘听得此言,呆了一呆,傻傻问道:“两个女子?”
莺莺点了点头,正色道:“你以为妈妈为何如此轻易便叫翩翩出来见客,还如此轻易便松了口?”
秋娘张了张嘴,却是无法反驳,但电光石火间,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说道:“妈妈这是空手套白狼,还平白赚了五万两?”
莺莺食指一点秋娘唇瓣,示意她噤声。
秋娘因当日阻拦不及,伤了嗓子,虽说后来莺莺花钱替她救治,但到底落了病根,自此,她这音色便在这怡红楼里算得上独一无二了,有哪个听不出来的?
秋娘会意,关紧了门窗,这才压低声道:“既如此,那姑娘方才为何慌张?”
莺莺闻言,摇了摇头,似是笑她愚钝,哼了一声,红唇轻掀,漫不经心的说道:“因为……男人啊,最不可信。”
话分两头,这边厢,莺莺与秋娘方放下心头大石,那边厢,翩翩姑娘也是使劲浑身解数,一展所学,引得龙女如痴如醉,还不小心碰倒了烛火。
话说这翩翩本就长的貌若惊鸿,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乃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若单是生得貌美,还不至让龙女如此挂怀,偏偏是其周身才情反倒衬得这相貌似锦上添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且还谈吐不凡,性格温柔,倒还真算得上独一无二的妙人。
此刻她焚香抚琴,琴声悠长,妙韵天成,但其中却似乎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国破家亡,满怀悲愤难解,又似受欺被辱,怨恨积郁难消。
龙女闻此琴音,痴迷过后,渐有所赶,不想方坐直了身子,却突听得“铮”的一声,那琴弦应声而断,翩翩指尖已多了几道口子,血渍霖霖,让人不觉扼腕。
龙女当即一惊,奔至座前,查看翩翩伤势,见并无大碍,方松了口气,遂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来,倒出其中白色粉末,边替她细细上药,边心疼的说道:“随便弹弹便好,做什么这么认真?你瞧,受伤了吧,幸而我随身携带了这上好的伤药,女孩子可不好留疤的,特别是这脸上和手上。”
龙女一边说着还一边低头替她吹了吹,眉眼间俱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翩翩虽心中感动,然而待她察觉到那玄衣公子投过来的目光时却猛地缩回了手,起身行了一礼,点头致谢。
杨戬见此女虽还算乖绝,然面上神色却仍有些不好。只见得他将手中尚自把玩的酒杯把桌上一扔,起身拂了拂微皱的衣衫,沉声道:“走吧。”
龙女闻言,纹丝不动,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不解道:“时辰尚早,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干嘛?”
杨戬闻言,瞥了一眼龙女,歪头道:“你饭也吃了,曲也听了,难不成还想留下来过夜?”说罢,他微微一顿,看了眼她身旁那女子,语带深意的问道:“还是说你想在下留下来过夜?”
他此言一出,龙女当即瞪了他一眼,抬脚挡在了那女子面前。
杨戬见状,有些无奈,他柔声解释道:“在下可喝了不少的酒。”
龙女望了一眼那满桌的酒罐子,不禁暗忖道:“还真是个酒鬼哩!”
龙女心知确实不能再待,当即冲杨戬一颔首,便转身朝身后的这美人儿道别,谁知却被她攥紧了一片衣角。
龙女一愣,抬眼望过来,却见得这美人儿泪雨霖霖,好不可怜的说道:“小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