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宫词》雪满梁园

3、楔子·冥川

　　她依随在我身后，秉烛徐行。那是宫中都人，夜行畏黑，常常把持的香撚子，颜色纯黑，光明如炬。撚中掺有香料，此时它释放的芬芳，正静谧的淫积在这高墙之间。
　　那是一种苏合与安息混合的气味，如同梦魇一般，使我胸口积郁，艰于呼吸。
　　其实她不必如此，我刚经过龙光门，此处仍有数枚黯淡宫灯夹道而列。它们的基石消弭于夜色中，仅余一团昏黄光晕漂浮半空。夜风掠过，夜风如水，两道高墙是河堤，这东一长街便是一条幽冥的长川，那灯光仿佛凫于水上，随波逐流。这使我忆起了每年中元节都人们在西苑太液池内放下的盏盏河灯，每点火光都是一个灼热的企望，她们盼望御沟的流水将自己的心愿带回人间。但是李茵已卒五百载，红叶赋诗早成绝唱，无论那愿望有多么恳切，它们最终的归宿也只是水底的淤泥。
　　乾清门外隐隐传来报时的铃声，每一声都仿佛是一朵金箔打制的莲花，铿锵的怒放在这幽冥的河川中，并在盛开的那一瞬间凋落，花瓣沉隐于风波间，了无痕迹。
　　按照规矩，我本应和着这金莲盛开的声音高诵“天下太平”，奈何但觉疲惫异常，无意启齿。她亦不作声，只是执炬静默的依随在我身后。我们仿佛是泛舟于川上，她执桨掌握着舟行的方向。
　　夜风如水，掠过我的颈项，使那玉山宣纸制成的义领如铁一般冰冷，让我觉得颈上仿佛是套着一副沉重的锁镣。我缓缓援手，将那纸领褫下，把它撕裂成碎片，撒落在这河面上。
　　或许这举动惊扰了她，或许别有它因，她忽而开口唤道：“莹中……”
　　我默然前行，却依稀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未及回首，她已从身后环抱住了我。她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使我能觉察出其中的异动。她狄髻上的挑心勾连住了我的鬓发，她的裙摆摩挲着我的裙摆，丝绸揉擦的声音有如夏末的莎鸡正在振动它们半透明的羽翼。那安息香的气味亦追随着她的温暖体温向我迫近，愈发的浓郁，如同一个鲜明的诅咒环绕在我周围。
　　“不要走……莹中，不要走……”她的嘴唇贴在我耳垂畔，像这样喃喃的诉说。
　　我的胸中一片茫然，那香撚被她掷落在地，早已熄灭。此时行至日精门前，千盏河灯皆已沉入河底。穆穆的夜色环拥着她，而她环拥着我。夜风如水，舟人遗失了引路的灯，不知此身将随着这冥川漂泊至何处。

作者有话说

　　1，宋启凤《稗说》“大内常仪”条：女侍遇夜无敢暗行，远近必执炬。其炬长二尺，大如拇指，色纯黑，下留握柄，燃之则光明胜常烛，其烟气芳香可掬，如安息苏合等制，宫中呼谓香撚子，行走皆如此。
2，《酌中志》载：提铃者，每日申时正一刻，并天晚宫门下锁时，及每夜起更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交；五更则自乾清宫门里提至日精门，回至月华殿门，仍至乾清宫门里，其声方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风大雨不敢避，而令声若四字一句，“天下太平”云云。
3，《崇祯宫词》：禁中有东一长街、西一长街等街。街有楼，楼以石为座，铜为台，铜丝为窗。户中设路灯，每日晚，内府供用库监工灌油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