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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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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范闲看向费介,眼中滚下一滴热泪,又看向五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下来,才道:“叔,你为何要伤他?”
五竹道:“他害死你,我替你报仇。”
范闲又道:“你可知道他腹中有我的孩子?”
五竹道:“不知道。小姐没有说过,男子也可有孕。”
五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干净利落,而且他声音平和清冷,顿时让范闲平静了不少。费介又取出丹药让范闲服下,看见范闲看着二皇子的眼神又露出一阵悲哀。他不由叹了口气,拍了拍范闲的肩膀,道:“接生的人就在路上。你和他,要聊就聊吧。孩子何其无辜,摊上这样的母亲,是它运气不好。”
说罢,他便和五竹去院中等候。
二皇子要谢必安将他扶起,便要谢必安出去。谢必安只得退下。
二皇子躺在软枕上,又按着肚腹忍耐了许久,在范闲面前不肯叫出声来。直到这阵疼痛过去,他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憔悴惨白的脸,冲着范闲悲戚地笑了笑,说:“我真嫉妒你……”
范闲站在原地,只是喘息看着他。
二皇子望了窗外一眼,道:“你假死后,五竹每天都在外面的檐上坐着。他说等这孩子一出生,就来取我性命。他是个非常忠诚的仆人。”
范闲却盯着他,哑声道:“他是我的叔叔,不是仆人。”
二皇子的眼眸微微闪了闪,他又说:“范闲,我很好奇,为什么……”他捂着肚子艰难地抚了抚,强撑着力气说,“为什么你这样对他们,他们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你到底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能让这些人一一屈从你?”
范闲道:“不是屈从。五竹是我的叔叔,费老是我的师傅,藤梓荆是我的知己,王启年是我的朋友。他们不是我的仆人,他们并不是追随于我。因为他们对我好,而我对他们一样地好。我们都是平等的。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替藤梓荆报仇了吗?”
二皇子微微发颤着呼吸,面上虽然平静,可眼中是不可置信与疑惑。
“因为,他用他的生命来保护我,而我,也用我的性命来还报他。”
“那我呢?”李承泽忽然冲他露出一阵笑,一阵带着乞求和可怜的笑容,“你说我和他一样,你又会如何对我?”
范闲竟有些不忍去看这个笑容,尤其这个笑容还出现在堂堂二皇子的脸上。
“你不一样,我对你和他不一样……”范闲一步一步走上前来,按着伤口坐到李承泽身旁,伸出那只满是鲜血的脸庞虚虚地捧着他的脸颊,温柔而又真诚地说:“你和他不一样。你可以恨我,可以害我,可我却不能怪你。我没有办法怪你。在现实里,我和你是平等的,可现在我发现,我们注定无法平等。我知道你很难爱我,大概也不可能对我多好,可我偏偏不能控制自己。”
他忽然笑了一声,自嘲似的说道:“按着你的话来说,这是不是下贱?我知道是你杀了藤梓荆。我发过誓要替他报仇。可从北齐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想要反悔,但我不敢。清醒的时候我就想到,得在对他的誓言和你之间选择一个。那实在太痛苦了。我从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痛苦。”
听着这一切,李承泽慢慢避开了范闲的视线,捂着肚腹的手也开始变得僵硬。当范闲冰冷的小指触碰到他左耳后的伤痕时,李承泽忽然剧烈地打了个冷战。
“你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范闲抚着他的伤疤,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和你一样,也是个运气不好的人。我只比你幸运一点,那就是在我出生的时候,五竹叔就把我送到了奶奶那儿。在澹州,运气不好并没什么关系,顶多是挨一顿打、受一些毒。可我很难想象,在这深宫里,要凭借多大的勇气和毅力,还有对自己和旁人的狠心,才能存活至今。”
“李承泽,”范闲望着二皇子发红的眼睛,挺起身来在他滚热的额上落下一吻,“放心吧。以后你可以放心对别人示好,也可以放心接受别人的善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
二皇子浑身一颤,慢慢抬起眼睛看向范闲,那双自他成年后再未流泪的眼睛忽然涌出了一阵泪水。而在这之前,李承泽一直认为自己的泪都在用那碎瓷片割了左耳的疼痛里流尽了。
他心底里的那团坚冰控制不住地融化殆尽,任凭他如何努力克制,他也再也无法把那团冷酷无情的情绪聚起。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相信,可他的身体、他的内心已经完完全全相信了范闲的每一个字。
他终于可以接受范闲的爱意,放下一切防备,让范闲来保护自己。
二皇子竟然体会到了这几十年来他从未有过的一阵情绪。
他心软了。
而此刻的他也不为这份心软感到任何的羞耻和愤怒。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朝着范闲敞开怀抱,露出自己所有柔软的所在,再也不必担心在他松懈之时范闲会像其他人一样,将藏在身后的刀刃捅进他柔软的胸膛。
可在此之前,二皇子心里还藏着一阵不快的情绪。他侧过脸去,胡乱地去擦脸上的泪水,可一边擦着那眼泪还止不住地往下淌。而他余光瞧见范闲正在一旁盯着他,二皇子苍白的脸色渐渐腾起一阵着急羞耻的红晕。
而这可恶的范闲还伸出手来帮他擦泪,甚至在一旁说道:“哭吧,别忍着。”
李承泽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侧过头依旧不肯看范闲,闷闷地说道:“你这样保护藤梓荆,你们二人之间难道就没有其他感情?”
范闲一愣,听见二皇子那带着可怜哭腔的埋怨,看着他强装冷漠的神情。范闲顿时乐了起来,笑着道:“你吃醋?”
二皇子这会儿不止脸颊,还有那脖子、耳朵、额头,全部都涨红了一片,可范闲还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笑着地等着李承泽的回答。
二皇子忽然低下头去,紧紧抱着他的肚子,就是范闲着急地叫他,他也缩成一团不肯答话。范闲好容易将他翻过身来,李承泽就躺在软枕呼呼地喘着气,捂着肚子面露痛楚。
范闲将右手的血赶快洗了洗,回到二皇子身旁轻轻抚着他发热的肚皮,又轻抚着他的脸,正对他低声安慰之时,费介忽然推门进来,急声道:“范闲,侯公公来了!”
“他来做什么?”范闲回头看了李承泽一眼。
二皇子立即对他伸出双手,范闲便将他抱在怀中,两人一同看着侯公公入内,侯公公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太监,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食盒。费介与谢必安也站在门边。
侯公公进来看见两人这架势,忽然轻微地摇了摇头。范闲立即察觉有异,便听侯公公道:“陛下有两道口谕。这一道是给范大人的。”
他说完这话,就看着范闲,见他抱着二皇子一动不动。侯公公也不惊讶,又道:“陛下说,范闲不想跪便可不跪。但是二殿下……”
二皇子闻言,就要爬下床去。可范闲紧紧抱住他,看了二皇子一眼,二皇子便垂下头,将脸轻轻贴在范闲怀中。
范闲对侯公公道:“他的身子跪不得了!”
侯公公只能商量着说:“小范大人莫要为难老奴。这陛下的口谕,除了陛下本人亲准,都得跪下接。您看费老也已经……”
范闲还是不肯让二皇子下去:“他腹中怀着我的孩子。既然陛下准我不跪,那么我的儿子也可不跪!”
侯公公叹了口气,道:“小范大人,陛下说了,谅你从小长在澹州,不懂宫里的规矩,不跪也无妨。但二殿下若是不跪他的父皇,那就是不遵礼仪、违抗君父权威。您万万不能让二殿下背上这不忠不孝的罪名啊……到时候受苦的就是二殿下和小世子。”
范闲在心底叫骂着:无情最是帝王家!连自己儿子孙子都不放过!
二皇子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范闲,放我下去吧。”
范闲看着他,面露无奈,本想将李承泽抱下床去,可他腹中的伤口作痛得厉害,只能扶着二皇子,托着他八个多月的肚子,陪着李承泽一同跪下。李承泽跪下之时,肚子又绞痛起来,他便靠在范闲肩上轻声说道:“我有些难受……”
范闲紧紧地抱着他,看见他满脸冷汗,不由对侯公公怒道:“你快说!”
侯公公也识趣地赶紧道:“陛下说:范闲出使北齐干的两件事,很不错,朕很喜欢。想要什么赏赐,朕许你自己挑选。另外,范闲是朕的亲生儿子,幼时便交予朕的好兄弟范建抚养。此次你死里逃生,朕心甚慰。以防日后再有人加害于你,朕决定封范闲为皇子,让你重回宗室族谱。皇子册封大典,三日后举行。殿下,接旨吧。”
范闲只是跪着,注意着身旁李承泽的气息,一脸平静道:“多谢陛下。多谢侯公公。”
侯公公急忙上前将他扶起,笑吟吟道:“不敢当不敢当。还请殿下在外稍候,老奴要传第二道口谕。”在范闲发怒之前,他赶紧说道,“陛下说了,这道口谕只准让二皇子一人接旨。老奴会尽快传达的。”
范闲也不好拖延,只对二皇子说了声“我马上回来”,就快步带着费介几人出去,关上房门。刚刚出了门,范闲就快步走到一旁撑着柱子,捂住裂开的伤口倒吸着冷气。
五竹自屋顶飘下,扶住范闲。
费介道:“五竹,你先带着范闲回去。我自会照顾好这爷儿俩。”
范闲叫道:“师傅!我不能走!”说着他又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安静了半晌才道,“再、再吃颗药。刚刚那药我挺受用的。”
费介急道:“你若是当着二皇子的面肠穿肚烂,可不是要把他吓坏!”
范闲却笑道:“他才不怕,他恐怕还要上来摸一摸我的肠子是不是真的!”
一直安静的谢必安忽然啐了声,道:“恶心!”
范闲斜了他一眼,笑呵呵的脸色又慢慢归于凝重,低低道:“我知道,这生孩子是所有痛里最痛的一种。我这只是剑伤,便已痛得要命。等到承泽要生孩子又该痛成什么样?”
谢必安道:“你还不知道主子就要生产?”
范闲惊道:“什么?不是还有一个月吗?”他忽然想到什么,“为何说了这么久还没出来!”
他正要推门进去,却听里面传来一声瓷器摔裂之声,范闲当即推开门冲了进去,就听里面传来一人撕心裂肺的呕吐之声。范闲定睛细看,正是二皇子在弯腰呕吐,而他还把手伸入喉中,似乎在试图呕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