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35、告白

　　秦川窝在梁逆怀里，一动不动，身上不再生长黑气，那只巨大的黑门也渐渐虚幻在空气中。
　　楚新侯抬起眼睛看了梁逆一眼，梁逆不为所动，手上用力：“我早就想问，你也是千年的大妖，与燕白露是一个时代的人，为什么这么不堪用？”

　　岑如溪皱眉警告：“梁逆。”
　　“我说的哪里不对，捉妖师先生？”梁逆回眸一眼，声音里压着火气。他现在就是个炮仗，谁点都着，而且敌我不辨、狂轰滥炸，楚新侯怕他俩真炸一起去，急忙先安抚那个听自己话的：“没事，岑如溪，他说的对。”

　　“楚新侯不擅攻。”岑如溪硬邦邦解释了一句，抱着枪坐在一边，垮着一张脸。好心救人反被质疑，任谁都不会舒服，岑如溪又是个七情上脸的，不当场翻脸已经是大度。
　　梁逆才不管他大度不大度，本来就被冤魂侵蚀得理智即将断弦，此刻更是听不进什么，只固执地问：“你为什么去而复返，燕白露之前又跟你谈了什么？”

　　楚新侯叹了口气。这时候她像个长辈，撩起眼皮看了看梁逆攥自己手腕的手，没什么表情：“放开，你想小川死吗？”
　　正正戳中梁逆的心病，妖兽一激灵，松开了手。

　　楚新侯扯开看起来已经昏迷过去的秦川的衣领，手上凝聚了一团白光，她把白光按在秦川狰狞的伤口上，秦川宛如被电击般弹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唔”。
　　梁逆紧张地凑上前，被楚新侯挡开了。

　　那些纠缠在伤口处贪婪吮吸青年血肉的黑色受烫般淡下去，梁逆盯着看，楚新侯啧一声道：“你这样像个变|态。”

　　梁逆充耳不闻，楚新侯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我确实是与燕白露谋划了一些事情，小川应当看出来了，于是配合了我们。”
　　这次连岑如溪也扭脸看向楚新侯。“什么意思？”梁逆问。

　　“燕白露其实还能活挺长时间，她远没有到寿。”楚新侯头不抬，继续用白光燎烧秦川身上的黑气，“但小川不行了。他做阵眼时本也不算十分厉害，又是重伤之时，这么多年早就亏空得一塌糊涂，早先能用你去代替的时候，你又不在他身边。”楚新侯抬起眼睛看了饕餮一眼，看见他脸色煞白，安慰地补了一句：“你在也没用，他又不舍得。”
　　这安慰肉眼可见地起了反作用，妖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愧疚感写了一脑门。

　　岑如溪都看不下去，冷冰冰指出：“你不要这样，秦川他最反感这个。他的事情都可以跟楚新侯提，就是不愿告诉你，怕的就是你被对他的愧疚绊住。选择都是他做的，你胡乱往自己身上揽什么责？”
　　“是我把慕流深带入燕京的。”梁逆低声说。
　　岑如溪沉默片刻，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秦川，说：“当我没说。”

　　“迷津大门一开，百万冤魂会把燕京毁了。”楚新侯继续说，“秦舒羽一生都在阻止这件事发生，燕白露不愿他心血白流，也不愿看着长大的少年为此献祭，于是决定找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梁逆低声说：“她竟有那般好心么？”
　　“人老了，总会心软的。”楚新侯说，有些愣然，“这城市，她为了秦舒羽管了一辈子……最初可能是因为浓烈的爱而坚持，到如今，她可能是最不忍心这里被毁灭的人。羁绊久了，总会产生感情的，若你问我愿不愿意为了幽都献出生命，我的答案也会是愿……”

　　岑如溪皱眉不说话，楚新侯看了他一眼，笑改了口：“先把小白脸给熬死了再说。”
　　小白脸竟然放松了紧锁的眉头。

　　“我帮她完成了这个阵法。这个阵法是个困阵，困阵的意思就是将人困在其中。我们用它来筛选人和妖，那些未被选中的，自然就会被弹出阵外，这样无论什么人想要争夺燕京的权柄，都进不来。”
　　“这和迷津有什么关系？”梁逆问。
　　“你看到了，这么大的阵法，抽掉一只千年大妖的生命仍是不够，我也被她摆了一道困在阵中，的确是需要人来救命。本来我只是叫岑如溪来捞我，后来你们自己发现我在里头。这个阵法要想维持长久，还需要一些佐料，迷津门开，里面都是新鲜的电池。秦川发现了这一点，也愿意用这个法子一劳永逸——”
　　“你们还是想要他死。”梁逆说，声线沉了下来。

　　楚新侯不再说话，抬起眼睛，看了梁逆很久。

　　然后她慢慢说：“秦川刚告诉我他养了一只小饕餮的时候，我其实并不赞同。对饕餮而言，守门人也好，迷津也罢，都是至上的美食，他怎么能肯定你对他是无害的？宠物也好，爱人也罢，你都不是个好东西，你凭什么能让一个感情寡淡的他动感情呢？秦舒羽培养他当守门人，多多少少是看上了他的情感淡漠，没有心就没有软肋，你偏要给他安上一个。”

　　梁逆怔了一下，楚新侯说的不客气，但他的心却喜悦地狂跳起来，甚至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你也和他一样迟钝吗？”楚新侯说，“你是饕餮，对情感不是最有把握的吗？他纵容你、宠爱你、惯着你，不喜欢你凭什么对你这么好？凭什么什么都想着你？凭什么你三番五次冒犯他他也不生气，你当他是大慈善家啊？”

　　梁逆其实都知道。所以他敢得寸进尺，敢攻城略地，敢缠着人不放，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秦川对他抱着怎样的感情，他甚至在那片黑雾中尝到了欲和色的暗示，这种暗示秦川自己都未能发现。
　　只是他总有种不真实感和惶恐，不敢说出口，只是不断地试探，希望秦川有朝一日能自己发觉。
　　此刻被楚新侯点破，他忽然有了些实感，终于承认：“是，我知道。”

　　“他把自己陷进去了，”楚新侯说，“你呢？”

　　梁逆有些发懵，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楚新侯的质问发展成了对他情感的剖析，也不知道这剖析和当下的情景有什么关系，他竟然去看岑如溪的脸，想从其上获得几分对当下情况的把握，却只看见了一脸震惊，仿佛在控诉他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梁逆隐约觉得他的回答事关重大，难得老实地坐直了，往日满口骚话此时一句弹不出，只能说：“我喜欢他。”

　　“你崇尚自由，漂泊不定，他却只能困于一隅。”
　　梁逆绞尽脑汁想着措辞，最后只会笨拙地说：“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可我现在想要他，想得发疯。”

　　楚新侯忽然露出了老人看着自己家闺女终于嫁出去了的欣慰笑容，笑容中又掺杂几分混账猪头把我家白菜拱了的警惕，和几分我嗑的CP终于发糖了的姨母笑，这导致这个笑容分外古怪，反正是给梁逆笑愣了。

　　楚新侯拍了拍秦川的肩膀：“听见没有？”
　　秦川闭着眼睛，白着脸，气若游丝说：“啊。听到了。”
　　梁逆下意识先去关心：“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随后咂摸出点不对味，木然说：“你醒了啊，醒多久了？”

　　秦川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声音也依旧跟线似的：“不久，就听了全程。”
　　楚新侯慢悠悠补刀：“他就没昏过去。”

　　梁逆人麻了。

　　秦川发出一声轻笑，不知牵了哪根痛觉神经，他蜷起身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说：“小孩儿，平日里情话一套一套的，临要用时一句也讲不出。”
　　梁逆炸了毛似的跳起来：“我怎么知道你醒着！”
　　秦川道：“知道醒着你就不磕绊了？”
　　“行，还知道调侃人，应当没大碍了。”楚新侯货真价实地松了口气，“你下手太狠了，一不小心就真的死了！”

　　“无妨。”秦川呛出一口黑血来，终于咳完了，喘几口气说，“我有分寸，再深几分我若真死，迷津门就收不回去了。”
　　楚新侯也炸了毛：“你竟敢质疑我的阵法不能把冤魂全吸收？！”

　　梁逆警惕地把秦川捞进怀里，迅速远离了楚新侯。
　　楚新侯骂道：“草，一对狗男男。”她求安慰般张开双臂泪汪汪看向岑如溪，而岑如溪把她抱起来，放回了肩头……跟放个守护甜心似的。
　　楚新侯扯着岑如溪的头发：“我恨你是块木头！”

　　秦川又笑呛了。

　　梁逆听他在自己怀里闷闷地笑，仍是警惕地盯着楚新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把秦川的命当筹码。”
　　“当然不是。”楚新侯说，“我们可都宝贝着他呢，都在想办法让他活。”
　　秦川偏唯恐天下不乱地插一句：“哦？真的吗？”
　　楚新侯有些崩溃：“祖宗，你少说两句。”
　　祖宗安详地枕在梁逆肩头。

　　梁逆心头微微有些沉。他当然希望秦川更多依赖他一些，但秦川现在的状态更像是没有力气站立，他过于轻了，梁逆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偏偏感知里秦川带着一整个异世界的大门，沉重得难以忽视。
　　楚新侯叹息：“秦舒羽其实很早就有让你成为阵眼的念头。”
　　秦川应了声：“我知晓。”

　　梁逆磨着牙，他就知道那朱雀不是什么好鸟。
　　“我给他看过，你的身体可以说是一块天生适合修补迷津封印的木柴，一把火能烧很久，可他又不愿见你把自己的生命当燃料，所以一直在想两全其美的法子。”楚新侯说，“他其实最终找到了这个法子，只是……”

　　“只是什么？”岑如溪问。
　　“只是有点变|态。”楚新侯说，“但毕竟还是命重要，对吧小川？”

　　秦川还没表态，梁逆先警觉：“什么？是什么？”
　　“秦川现在的身体像是一块烧尽的炭，但是灵魂反而被煅烧得很坚韧，可以承受某种程度的转移，”楚新侯说，“迷津大门一旦彻底打开，秦川现在的躯壳作为阵眼就该化作飞灰，若想打开大门同时让秦川活着，这个身体就不能要了。”

　　梁逆懂了：“你是说重新给秦川做一个躯壳？”
　　楚新侯说：“要不我怎么说变|态呢——小川，秦舒羽给你做了这个备用身体，非常贴合，寄存在我这里，跟我说若到了真的有一日需要使用，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