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一番木落

5、Chapter 4 (2) （修）

　　我用轻功尾随他回家。

　　这一路走过大街小巷，穿过人山人海，来到鼎鼎大名的平康里。长安号称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一半以上都在平康里。这里是达官贵人的销金窟，是文人骚客的作乐场，是夜晚长安盛开不衰的妖娆花。我的心跟着紧了紧。他一路向北，在繁华尽处轻巧一拐，消失不见。我掠过整条街姿态各异精巧别致的楼阁，纵身钻进了那条小巷。在这条幽暗的小巷尽头，大片破旧的茅草木屋，一条条崎岖狭窄的土路，肮脏灰败的院落，沾满禽畜粪便的墙根，连空气里都散发着不知名的酸臭。他的家就在其中一条土路的尽头。

　　我蹲在院子外一棵槐树上，看他生火煎药、洗米煮饭。屋子里的女人似乎病得很重，隔一段时间就可以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咳嗽。他扶起那女人喂她喝药。那女人问：“子奇，你今天又和人打架了么？”他答：“今天孩儿在市集上帮一位姑娘抓小偷，扭打时不慎跌倒。那位姑娘感谢孩儿，还赠了孩儿几两银子，正好给娘买药。”那妇人舒口气：“助人本是应当，只是不可再同人打架了，这些日子你身上的伤总也不见好。”子奇答：“知道了，娘。” 子奇喂完药，端起饭碗递给她。那妇人咳嗽一阵，问：“家里的米快要告罄了罢？”子奇答：“娘专心养病就好，家里的生计自有孩儿张罗。”妇人叹口气：“拿下去吧，刚吃完药，实在没有胃口。”子奇道一声“是”。

　　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他娘重新躺倒。“子奇，昨日教你的东西你记得了么？”子奇背了一篇文章，其中夹杂了如“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和“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之类的句子，听着倒像一篇兵法。他娘一边听一边轻轻咳嗽。末了叹气：“娘的学问有限，可惜不能为你请一位先生。这些文章大有用处，你要好好琢磨。” 子奇称是。

　　我默默地听这一对母子叙话，直到夕阳满天才把钱袋偷偷地放在他家窗下，悄然离去。

　　那天晚上，我询问娘“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和“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出处。娘惊讶地看我一眼：“青阑，你如今对兵法感兴趣了么？”我点头。

　　“两句都出自孙子兵法。第一句就是告诉大家打仗主要是靠军队的数量、士气的高昂、武器和粮草的配备，再辅佐以巧妙的谋略，如果单单想靠奇谋取胜而没有足够的实力是不成的。第二句是说，想要打胜仗，就必须要站在主动的地位，凡事要抢得先手，牵着敌人的鼻子走而不是被人牵着走。”

　　我把这段话仔细地记下来。

　　“青阑，你今天古古怪怪的，连最喜欢的荷叶鸡都没吃几口，发生什么事？”

　　我娘是不好打发的，我只好将当日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我娘笑一笑：“这个孩子虽然是个胡人，倒是通晓咱们汉人的孝道。我看他是个有骨气的，轻易不会接受你的施舍，不如你花钱找一位大夫，假称还愿而上门义诊，或许可行。”我大喜。

　　第二天从私塾里出来，我向一帮好友打听长安治咳嗽有名气的大夫。林回春家里是开药堂的，询问得不免仔细些：“咳嗽也分很多种，有外感风寒，有内热不散，有痰气上涌，有体虚不足，而且发病长短、天气阴阳对诊断也有影响。黄帝内经有云：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

　　我被这一串长长的掉书袋弄得头晕，打断他的话：“找一个看肺病的哪里这么麻烦，你家老爹行不行？”

　　他想了想，悄悄对我说：“我爹有一个对头，住在牌楼巷口，我瞅着他医术跟我爹差不多，医德上……咳……稍稍强了那么一两分，你找他可以少花些银子。”

　　林回春他爹出了名的爱财，他儿子倒是个有良心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下次请你喝酒。”

　　他脸红：“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爹知道了得打断我两条腿。”

　　我哈哈笑，揣着银子就直奔牌楼巷而去。

　　巷口果然开着一家小小的药堂，门面连林家回春堂的一半都不到，门口站了一株葱绿的杨柳，看着说不出的干净熨贴。大夫姓张，是个面白微须的清瘦中年人。我拿出五两银子，请他帮我这个忙。他听了我的解说，只留下一两作药钱，收拾行囊，随我向平康里而来。

　　我蹲在昨天的槐树上，看张大夫跟子奇解释自己如何向佛祖许愿求子，如今愿望达成需日行一善，闻到此处有药味，毛遂自荐上门义诊云云。张大夫口才流利，气质温端，隐隐有儒雅长者之风，子奇虽然怀疑，但是又挑不出话中明显的错处，不多时就将张大夫引进屋子，只在关门时暗自投向窗台一瞥。

　　窗台上放着我缎青色纹绣钱袋，委委屈屈地塌在那里，银子丝毫无动。

　　我藏在树上，有点高兴有点心酸。

　　四月的春光灿烂明媚，细白的槐花开满枝头。张大夫做了诊察，开过药方，嘱咐子奇照顾病人的各种事项，又细细画了一幅通向他药堂的地图，飘然而去。子奇连声道谢，将他送到路口，直至张大夫身影渺然才慢慢踱步回家。走到院口的槐树下，一手撑着树干，立足不动。

　　我屏息。

　　他脸上的伤还没有恢复，青一块紫一块的，头发泛着深棕色的光，从袖子中露出来的手臂可以看到均匀结实的肌肉。不知是不是因为血统的缘故，身材比汉人少年高大许多，肩膀宽阔有力。

　　“下来。”

　　我抱紧树干假装自己不存在。

　　“你的衣带都垂下来了，还藏什么？”

　　咦？我伸手一摸，果然衣带半松，从背后悠悠垂下老长一截。我脸一红，赶快把带子拉上去缠好，继续装不动明王。

　　他一拳捶到树上，怒喝一声：“下来！”

　　我只好颤悠悠地跳下来打招呼：“那个……卷毛兄……真巧啊……哈哈……”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摸摸头：“这个……春色正好，小弟在长安踏青，踏青。”

　　“春光明媚，来平康里踏青么？！”

　　天大的冤枉！我张口结舌半天，只好摸着身旁的槐树说：“也……也不是……只是看到这棵树花开得好，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他把我的钱袋丢在我脚边。“滚！带着你的银子给我滚！”

　　我默默地捡起脚下的钱袋，默默地站着不动。

　　他打量我几眼，突然对我说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我茫然：“你说什么？”

　　他紧皱眉头：“你跟踪我有什么目的？”

　　“也……没什么目的，顶多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需要钱罢了。”

　　“知道了又如何？”

　　“我想帮帮你，同你做朋友。”

　　“满长安的孤儿乞丐，你偏偏跟着我？”

　　“谁叫我偏偏遇见你，这大约是上天给的缘分。我插手管了闲事，就要管到底。”

　　他目光依然冷洌锐利。

　　我继续道：“昨天你抱头挨打，不求饶也不破口大骂，我就觉得你有隐情。后来我出手救人，你反而骂我多管闲事，并且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挨打是因为偷窃。我觉得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轻易不会做出偷鸡摸狗的行径，但是英雄也有被一文钱难倒的时候，你不肯说，我只好悄悄跟着你。后来我听到你和你娘的对话，我觉得你这个人十分难得，就想跟你结交一番。算是英雄惜英雄。”

　　他冷冷地看着我，只说了三个字：“滚远点！”

　　我被这句话刺得有些疼。他连多一眼都懒得看我，自顾自往家走。

　　我把钱袋攒得死紧，咬牙喊：“懦夫！”

　　他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大吼：“懦夫！胆小鬼！连交朋友的勇气都没有！”

　　他瞪着我：“你再说一遍。”

　　我运起内力：“懦夫！卷毛头的懦夫！没种的胆小鬼！”声传十里，连槐花都被我震落一地。

　　他面无表情：“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道歉，然后永远滚出我的视线。”

　　我豁出去直直与他对视，轻轻吐字：“王八蛋。”

　　他脱下上衣搭在一边，露出一身劲健的肌肉，点缀着不少伤疤，显然是习过武的。

　　我挽起袖子，站在原地等他过来。在这一刻，连我自己也火气上涌，只想好好教训教训眼前这个混蛋。

　　那是一场单纯的打架，不是比武，不是杀敌，而是打架。他恨我触犯他的隐私，我恨他说话冷漠刻薄，两个人带着满腔的怒火，向对方挥舞拳头。他力气比我大，我内力比他强，到最后都抛下武功不用，只是用拳头让对方屈服。

　　他身材高大魁梧，到底占便宜些，将我压在地上，抓着我的领子，恶狠狠地问：“道不道歉？！”

　　我吼一声：“不道！”

　　他一拳砸在我脸上，我的鼻子开始冒血。“道歉！”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不道！”

　　他又一拳打在我的小腹，我痛得蜷缩起来。“道歉！”

　　我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他痛得一缩手，我趁机几脚踹开他，反过来把他压在身下，拳头就向他脸上招呼，一边打一遍骂：“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越骂越觉得自己委屈。

　　他挨了我几拳，嘴角破裂，愤怒地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掀翻。我们两人就在这槐树下扭成一团滚打不休。

　　这场架是怎么收场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个人脏兮兮地躺在地上喘气，浑身疼得要命，心里却好像下过雨的天空慢慢晴朗起来。我肿着左眼流着鼻血，狼狈得不得了，身上一点劲也没有，只好躺着看天。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天色湛蓝如洗，洁白的云漂浮在空中，缓缓地变换形状。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擦一把嘴角的血，脸颊高肿。

　　我扭头看他。若是他还有半点打架的意思，我一定奉陪到底。

　　他走到我身边缓缓坐倒。“道歉。”

　　这个人！

　　我躺在地上动不了。“你试试看打死我。”

　　他转过头来看我，目光却不是之前那种冷，有一些欢欣和温暖。“好！”

　　好什么？

　　我看向他，他却把目光移开。半晌，有力地：“我叫屠子奇。”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有点酸。

　　他躺下来枕着双手闭上眼睛，仿佛享受阳光的照耀和微风的吹拂，又仿佛在自信满满地等待着什么。

　　我恨得牙痒痒，小声嘀咕一句：“王八蛋。”

　　他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露出洁白的牙齿，说不出的英俊。

　　我一肚子的窝囊气，好像被扎了洞的球，散得一干二净。

　　“陈青。耳东陈，青草青。”

　　他睁开眼睛看向我，一双浓眉下，两眼璀璨如星。我咳嗽一声，脸有些红。

　　这个春天的下午，万物萌芽，蝴蝶飞舞，连阳光都恰到好处。我的人生开出了第一朵桃花，颤悠悠地，如此辛苦，如此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