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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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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回长安,是因为父亲写信给师傅,言及祖母重病卧床,思念孙女心切。祖母十分疼爱我,我这五年随师傅学艺漂泊,未有一日在她身边尽孝,心中惭愧伤痛,接到信便快马加鞭往长安赶路。
离开时不过稚龄少女,归来时面目早已全非。
那一日下午,我穿着男式黑袍,牵着白马,站在巷口的小花白碧桃树下向尚书府望去。正门经过这些年的雨打风吹,已经有些发旧了,变成了暗淡的灰褐色,门前的石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的一对石狮子还是我幼时的模样,因为被摸得多了,身上微微发亮,竟然养出几分灵气。檐下的牌匾是父亲手书的“陈府”二字,苍劲刚遒。府门紧闭,没有客人的打扰,尚书府仿佛在整个长安的喧闹中静静地安睡。
我一手牵着缰绳,手心微微出汗。
这么多年来,我虽然已经学会放下当年的那件事,却始终没有勇气面对家人,只好随着师傅在江湖上游荡了一年又一年。常常午夜梦回,打开正门,穿过前庭,看到父亲带着哥哥在书房读孟子,祖母、母亲和玉姨在花园树下做女红。刚学走路的小弟从我身边蹒蹒跚跚地经过,摔倒在地,我想要将他抱起,双手却化成一团白雾。祖母的视线穿过我的身体,投向哇哇大哭的弟弟。玉姨急急将他扶住,目光未曾有丝毫的偏移。父亲的声音从书房传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何解?” 哥哥答道:“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我固有之也。”我叫一声父亲哥哥,嗓子却又干又涩,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我又惊又怕,蹲在地上大哭。忽然母亲的声音从头上响起,“青儿,你为何伤心?”我急急抬头,然后恍然从梦中惊醒,泪湿枕巾。
母亲去世五年了。五年前我在悲痛悔恨中匆匆离家,一去不回头,如今为了祖母,我终于倦鸟返巢。这一路风尘仆仆,餐风饮露,却在离家百尺的地方停下脚步。我握紧缰绳,微微向前挪了一挪。
这时一个清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这位小兄弟,你已经在这棵桃树下站了两个时辰了,进一步,退两步,到底有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烦恼,不如说出来,我好帮你参合参合。”
我一惊回头,夕阳下站着一位手执折扇的蓝衣公子,身材颀长,额头高洁,双眉入鬓,两眼含笑。我呆住。
他用扇子轻敲手心,道:“我看小兄弟像个江湖人士,我有一个不肖妹妹,闯荡江湖许多年也不肯回家,害得祖母伤心,父亲担心,兄弟挂心,不知道小兄弟认不认识?”
我轻轻发抖。
他又道:“我这个妹妹,又呆又傻又善良,因为早年的一桩事故,便以为自己是普天下最坏的恶人,只好逃跑到没人知道的地方挖一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不知道过了这么久,长出蘑菇来了没有? ”
我抖如秋风中的落叶。
他用扇子点点下巴,一派忧郁状。“我妹妹自以为是坏人便罢了,还要把其他人想成不辨是非不明事理抛弃孙女抛弃女儿抛弃姊妹的坏人,许多年音讯全无,真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的胆小鬼。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我颤抖着摇头,一惊之下又赶快点头。
他满意地笑,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头,说:“咦,小兄弟你倒是个明事理的人。我与你一见如故,来来来,我请你到我家喝酒。我父亲最近为了等某个负心薄幸的胆小鬼,称病谢客,连朝也不去上了,你到我家,正好同他讲讲江湖见闻,也好慰藉慰藉他思念女儿的一颗老心。”说着,便搂着我的肩膀向尚书府走去。
我再也装不下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哥。”
他叹口气,把我抱在怀里:“青青,这么多年,我终于听到你叫我一声大哥。”
我连话也说不出,只把头埋在哥哥的胸前默默流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等到我收了泪,哥哥牵着我的手敲开大门。探出头来的是一个头发斑白的仆役,先看到哥哥,问了一声好,才把视线转到我身上,呆了三五秒,然后大叫:“大小姐回来啦,快……快……快叫老爷,大小姐回来啦!”
我噙着泪,对那老人家道:“吴伯,我回来了。你好吗?”
吴伯在陈府几十年了,娘没嫁进来就是陈府的管家,与我们感情很深。他抹着眼泪道:“好……好……大小姐也好,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这时,整个院子已经如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许多下人都跑过来看我这个离家出走多年的大小姐。最先出来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冲得太快路上还绊了一跤,浅黄的袍子上沾了灰,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双眼明亮。我一愣。他扎进我的怀里大叫:“姐姐!”露出缺了两颗的上牙。五年前的小不点,如今已经是少年郎。我紧紧抱住他:“小宝,我回来了。”他抓着我背后的衣服哇哇大哭起来。
“姐姐,你为什么不回来?爹和大哥写了好多信给你,你为什么不回信?”
我心里一痛。这些年我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多数家书都失散了,即使没有失散,也不敢打开,只是把它们整齐地收在箱子里。我满心愧疚,嗫嗫不能言。
他双眼包一团泪:“你这次回来,还走么?”
我笑一笑:“不走了。爹爹赶我,我也不走了。”
他欢呼一声。“如今我也有个美人姐姐,看塾里的人有什么分说!”得意洋洋。
我摸摸他的头:“小宝已经进学了么?最近都念些什么书?”
“最近跟着刘自庸先生念左传,倒比礼记有趣些。不过本小爷天资出众,念什么都是人上之人。”
大哥把他从我身上揪下来,笑道:“人上之人是这么个用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宝少爷,你自卖自夸了半天,到底什么时候中状元给大家看看?”
小宝梗着脖子,瞪大眼睛,鼓起圆滚滚的腮帮子:“我哪有自夸?明明都是真的!我聪明伶俐,过目不忘,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中状元易如反掌……”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小宝痴痴迷迷地望着我:“姐姐,你长得真像娘。”
笑声嘎然而止。大哥的扇子“哒”的一声打在手心里。
小宝清醒过来,抓耳挠腮,眼珠子四处乱转。
我心里又是一痛,强自微笑道:“姐姐已经很多年没穿过女装了,你要是喜欢,过两天我换过女装给你看。”
小宝讨好地:“就是就是,男装哪有女装好看。男人都是臭的,女孩子又香又软,不过姐姐穿男装也是美人儿,过两天我从姨娘那里帮姐姐拿些胭脂香粉,打扮起来就是美人中的美人,绝对能在选妃中夺魁。”
选妃?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用眼睛望着大哥。
大哥用扇子敲一下额头,对吴伯道:“把小少爷带下去,找两个人看住他,不把诗经抄二十遍不准吃饭。”
小宝跳起来大叫:“凭什么?我又没说错!姐姐明明就是个美人儿,就算是被选上做……呜……”吴伯果断地捂住他的嘴。
大哥笑得有点狰狞,背着手悠悠念道:“你也可以不抄,不过那三月三日杨柳畔……”
小宝瞪大眼睛,恨恨抢道:“抄抄抄,怎么不抄,本少爷最喜欢抄诗经,一遍都不会少了你的!”忿忿离去。
我望着大哥。他说话说一半的习惯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
我等着大哥解释选妃的事。大哥叹口气,问我:“青阑,如今长安的形势你可了解?”
我摇摇头,对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政治我一向没什么兴趣。
大哥道:“也罢。眼下太子和四皇子选妃,长安城内高门大户数得上的适龄小姐都在名单内。你离家多年,爹对外只称大小姐体弱卧病,本来想以此为由把你从名单上摘下来,不知为什么没有成功。这次写信没有告诉你也是我的主意,爹有他的难处,你可怪大哥隐瞒?”
我摇摇头:“事不由人。只是大哥想让我选中么?这恐怕有些难。若论劈山裂石,倒拔杨柳,阵前杀敌,青阑或有一试之力;要是比琴棋书画……”我着实为难。
大哥“唰”的一声展开扇子:“正好相反。过两日你进宫什么都不需要做,等着落选就是了。这选妃选的是什么,唔,恐怕深奥得很……”
正说话间,父亲和一个中年美貌妇人从后厅急急而来,走到我面前嘎然止步。父亲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形相清癯,丰姿隽爽,只是两鬓微霜,更显清瘦,微风拂过,飘飘然不似世间人。我双眼一红,向前一步跪了下去。
“爹爹,女儿不孝……”一个头重重地磕在石板上。
父亲不发一言,旁边的那美貌妇人先哭了起来:“小姐……”
我侧过身子,对那妇人俯身行礼。“玉姨,青阑回来了。”
她慌忙避过。“小姐,你这是……我……我……”
我俯在地上,对她说:“ 玉姨,你服侍我娘这么多年,我和哥哥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在我们心中你同亲人没什么分别,这些年家中上下靠你打点,小弟读书靠你督促。爹爹写信告诉我,你们去年年尾已经成亲,青阑虽然未能观礼,可是心里……心里很为你与爹爹高兴。”
玉姨泣不成声,上前要扶我起来。
我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青阑当年年幼无知,铸成大错,害了……害了娘的性命,使得父亲失了伴侣,兄弟失了母亲;而后只顾自己痛苦悲伤,只想远离人世,求得心中片刻安宁,让家人日日担心。青阑罪孽深重,百死不足惜。玉姨替我照顾父兄,不计辛劳,如今家人身体康健,青阑的罪孽才稍稍可减。”
玉姨抱着我,哭道:“傻孩子,傻孩子,不怪你呀,你心里比谁都苦……”
我只闭眼在青石板上磕头,“咚”,“咚”,“咚”,很快就鲜血迸流。
玉姨流泪嘶喊:“老爷你说句话啊,老爷!”
哥哥在一旁也叫了一声:“爹……”
我低着头,只听见父亲缓缓说道:“起来吧,别磕了。当年的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既然回来了,你还是陈家的孩子。”
我流泪称是。
玉姨急忙把我拉起来,又叫仆人送清水,纱布,唤丫环去取她房里的上好伤药。一群人乱哄哄地把我往卧房里拥。
我转回头去,天边只剩下浓淡不匀的红,远远地传来慈恩寺晚课的钟声。父亲背对着我站在这暮色里,靛青色的袍子因风微微鼓起。这一年的春天比往年都要早,院子里的海棠结了花苞,红艳似火,灿烂异常。哥哥对我微笑着眨眨眼睛,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等到见到祖母,已经是晚饭时分。祖母拉着我的手又与我哭过一回。待到收了泪,她小心翼翼地问我:“青阑,你头上扎着白布,可是你师傅去了么?”我哭笑不得。
我问她:“您身体还好吧?”
她答:“好,好,能吃能睡。”我半信半疑,用眼角瞅着父亲和哥哥。两人面不改色。
我又问:“听说您最近生病卧床……”
祖母老脸红了红:“你连这个都知道?前些天有个老姐妹从洛阳来长安,我们十几年不见,心情激动,在明春门的酒肆多喝了几盅……胡姬劝酒,这不是长安的特色么……可惜年纪大了,酒量上有点力不从心,也不是什么大病……”我完全放下心来。七十岁还能豪气冲天地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喝花酒,这么活蹦乱跳的老太太全长安都找不出几个。
父亲和哥哥越发淡定地品茶,姿态悠闲,间或交换一两句国事上的意见。我咬咬牙。
玉姨指挥着一帮下人流水似的上菜,短短一炷香,就鸡鸭鱼肉地摆了满满一桌。又煮了上好的珍珠米,取出御赐的龙膏酒。全家坐定,只差一人。
这时候小宝炮竹一样地冲进饭厅,大叫:“姐姐,姐姐,听说爹爹打骂你,哥哥作帮凶,将你的头都打破了!”
满室寂静。下人们捧着酒壶汤碗毛巾,屏息片刻,而后训练有素地速速走避。
祖母望着我额头上的白布,气得手哆嗦,指着父亲道:“三郎,你……你好……”转身就找家法。
哥哥刚要解释,玉姨从旁闲闲插道:“我也劝过老爷的,可他就是不听,青阑的血都染了一地,娘你可要为我们做主。” 句句实话。
此案人证物证俱在,结果自然如同板上钉钉。
小宝躲在玉姨身后偷笑。
大哥抚额问道:“是谁?是谁把这个祸害放出来的?”
吴伯恭恭敬敬地低头:“大少爷,您只吩咐小少爷不准吃饭,没说他不准出门。”
此时此刻,祖母满头银发举着家法追打父亲,大哥满脸怒容擎着扇子追打小宝。父亲一边闪躲一边告饶:“娘,娘你听儿子解释……”小宝满室乱窜,口中不停:“奶奶,还有大哥,还有大哥!”
乱成一团。
我看看祖母又看看玉姨,她正无比端庄地为我布菜,美丽的脸上散发动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