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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谩淄尘万种(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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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趁他不在,许轶川连忙给路曼舒拨回去,好说歹说赔罪认错,表示这次乱挂电话之罪改日要三跪九叩地求她原谅,但看在她还是病号的份儿上今天就算了吧。
路曼舒虽然心有不甘,还是以前所未有的宽容用一句“滚蛋”将她打发走了。
然后,许轶川心力交瘁倒在床上,居然又有点想睡了。
“我的确是还没退烧。”她自我安慰地想,“事已至此,多思无异。”
于是又要堂而皇之奔赴下一个周公之约。
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分贝较高的说话声。
“想都别想!”许轶川隐约分辨出来是江祁的声音,冷得简直要把人冻上。
似乎能想象到江祁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和人对峙的场面,许轶川下意识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一条门缝。
江祁的确在和人对峙。
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神情冷淡地垂着眼,似乎都懒得看对面的女人:“我在毫无兴趣的专业上做到最好,就是为了在这件事上不被你们掣肘。你现在要告诉我,我的业余爱好会危及生命,姐,当笑话听也勉强了点。”
江怡大概是旁人眼里绝对意义上的美女,她和江祁有五分相似,面上不带半点锋利,温婉得像是五月的江南水乡,一颦一笑都能落下细密缠绵的微雨,一开口却是噼里啪啦连珠炮一般。
“江二,我也很难做。”江怡表示委屈,每年到了赛季,江家上下都要和江祁展开拉锯战,她作为长姐,非常心累,“谁不知道你主意正,想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爸妈平时就盯着我要我找你看顾你说教你,我不嫌烦?我下个戏马上就要全国跑,我是被妈从排练场上一个电话硬生生叫过来的,现在整个组就等我一个人,回头传出去,媒体又要说我,哦,江怡耍大牌,江怡因私废公,江怡拖戏……我冤不冤啊?”
江祁沉眉不语。
江怡起身拿起手包:“反正呢,我话是带到了,你俱乐部那个老板叫……叫什么叶城?那边我也会抽空去打点,至于比赛,你还是别想了,回头再惹怒了老头,平白挨顿揍,何苦呢?”
“妈怎么说?”
“哦,原来你还惦记着母上大人啊?”江怡有点意外,“老头子也是怕母上忧心嘛,她你上回去滑板场找你,看见你在U型池上训练,怎么就那么巧,偏那次你摔断了胳膊,吓得她心脏病都要犯了,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别随心所欲的,又不是爹不疼娘不爱,养你那么大让你听话图个安心,干嘛三番五次甩脸色?”
“图个安心——”江祁简直是被气笑了,“我难道玩这个只为一心求死?”
江怡拎起手包不轻不重给了他一下:“乱说话!”
江祁挨着没动,叹了口气,起身送姐姐走。临到了门口,江怡又再三嘱咐,这次的比赛你可得掂量着点,不然后果自负,江祁烦不胜烦:“姐——你不是还要排练?这会儿倒不怕媒体说你耍大牌?”
江怡似嗔似怒又给了他一下,忽然拿眼色瞟了瞟他身后:“又十日上垒?”
江祁一怔,回身和透过客房门缝看他的一双杏眼狭路相逢,登时脸色微变,先是打开门将一脸促狭的江怡推出去,再回身大步朝许轶川走过来。
许轶川被抓了个正着,却也不慌,大大方方站在原地把门打开了。
江祁一时要兴师问罪的念头打了个漂,没能继续下去,再开口已经变了另一套说辞:“让你睡觉,闲不住?”
许轶川面无表情垂下头,理亏地退了一步表示她现在就去睡,却被人抬手捏住了后颈。陡然被扣着要害,许轶川下意识想弯身提肘,可一股温热的呼吸裹挟着淡香凑近,将她的反应能力烧成渣,她似乎听得到自己快速运转的CPU已经过热,而那人还不依不饶贴在她耳朵边上问:“这么精神,想暗示我什么?”
许轶川烧还没退干净,第二轮热度就袭上全身,运作系统连通着智商中枢一块瘫痪,只好逼不得已干了件非常可耻的事情,佯装柔弱。
“头晕。”
不管像不像,反正江祁是如她所愿松了手,把她重新按回被子里去了。
“再睡一会儿。”
5.
这次再醒过来,天已经黑了。
许轶川动了动手,发觉手上正扎着吊针,稍微偏过头,浑身僵硬了一瞬。
江祁就在她旁边和衣而卧,离了一拳的距离,眉眼明晰,长睫静垂,许轶川心说,色可惑人心智,却还是不自觉地盯了许久,才默默闭上眼睛。
这一闭,又睡了过去。
后来她被叫醒,只觉浑身黏糊糊,被子里蒸腾的热气几乎要把她捂熟,吊针已经被拔下去,她手拽着被子坐起来,还不肯放开。江祁低声让她松手,见她一副神志不清模样,只好上手扒下被子,指挥她进浴室洗澡。
许轶川梦游般进了浴室,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穿着江祁的男款睡衣拖手拖脚走出来,却没看见江祁。
许轶川骨子里到底还留着先前的无所顾忌,不拘小节,干脆沿着楼梯直上二楼去找。
二楼空无一人,她一时有些心悸,只觉周围安静得想要将她溺毙。
尝试着推开一扇门,许轶川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微怔住。
琳琅满目的滑板,恍若一个小型的滑板陈列室,她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合上门,回身要走,却直接撞到一个人胸口。
“又不是鬼屋,吓成这样子?”江祁大概也是刚洗完澡的样子,浑身带着柔和的水汽,头发湿漉漉的,见许轶川默不作声,他干脆将她扳回身,重新推开了滑板室的门,一样一样给她介绍,这块滑板的创作者,这块滑板的工艺,这块滑板对他的意义……
许轶川只是默不作声,像是听了,又像是根本没听。
末了江祁搭着许轶川肩头叹气:“第一次见面你给我装板子的时候那么专业,怎么到了这会儿就一问三不知?”
“我在滑板场工作过一段时间,只知道手头的粗活。”
这话当然能听出来是敷衍。江祁也没戳穿,只是几不可闻地轻轻一笑。
就像他看到她手机里,自己的号码根本没有存在通讯录里一样,她对他,恐怕早习惯了这般敷衍。
虽然明明是他居心不良,却还是生出了一点恼火和不甘。
许轶川还不自知已经露出了些许兔子尾巴,好声好气安慰他:“虽然我不懂,但往后说不定你能碰到一个懂的呢?”
江祁瞥她:“往后?”
许轶川觉得自己说了句不能说的话,于是闭上了嘴。
江祁看着她忍俊不禁,拿手揉了揉她的短发。
两人一同下楼去。
江祁试探许轶川:“我和江怡说话,你听到多少?”
许轶川老老实实答:“听到令姐说十日上……唔”
江祁抬手从她脑后捂住她的嘴,掌心触碰到柔软唇瓣的一瞬两人都有些懵,齐齐站在楼梯上好一会儿,江祁才松开手一脸无奈:“别说了,我知道了。”
说着率先走下楼去,又觉得不对劲,回身看着许轶川,一脸研判:“你知道什么意思?”
许轶川点头表示这种基础的语言知识简直小菜一碟。
江祁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会儿,许轶川才后知后觉地汗毛倒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返身上楼梯,没上几步就被拦腰抱住,有力的臂环围在腰间,一瞬间陌生的呼吸落在耳后,她一声惊呼未及出口,便被劫持到一楼,按在沙发上坐下。
“你跑什么?”
他问她,呼吸有些不稳。方才几步跨上去只顾把炸毛的兔子掳下来,但抱着一个尚在惊慌挣扎的人走这样一段距离再小心放下,的确也是件消耗体力的事情。
江祁两手按着她膝盖,隔着一层睡衣布料,掌心的温热与手指的力度都如此分明。许轶川只觉周身的毛孔微微喷张开,她知道自己刚在智商掉线居然慌不择路,她浑身不自在,这样的窘迫,已经很久没有过。
她居高临下垂眸望进他眼底,却分明处于一个要被宰割的境况,她不敢轻易动手,怕带出更多无法解释的过去,只好结结巴巴装傻:“我好像落了东西在楼上。”
江祁失笑,冷峻的眉眼一瞬破冰:“十天还没到,我喜歡留著東西慢慢吃。”
她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打趣还是认真,一时屏住呼吸。这幅表情却莫名取悦了江祁,他心里痒了一下,也顾不得会不会吓到对方,站起身,忽地弯下腰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一吻。
许轶川直接傻眼。
她被那深邃浩渺的眼波豁然淹没,灼烫从触碰过的一点蔓延到周身发肤,半天才觉得眼眶瞪得发酸,“糟了。”她几乎是心灰意冷地想:“万一他是认真的我怎么办呢?”
许轶川二十年的人生是从厚颜无耻出发的,她不在乎任何旁人的眼光,手里抓住的就牢牢握着不肯轻放,哪怕千夫所指她也能冷笑置之,她面对过太多白眼和恶意,谙熟应对之道,知道怎样的漠然能使对方深感无趣,因此轻易不肯施人颜色。
唯独面对温暖和善意,她常常像面对着着昂贵玩具的孩童,既天真无邪又不知所措,那一切都太陌生,她能够驾轻就熟地掌握与陌生人、恋人、朋友之间的关系,进退都不致失据,但这一切都是自己追来拿来的,没有旁人费尽心机送到眼前来的。
她的人生里,从来没出现过一种生物叫做“想泡她的人”、“平白无故献殷勤的人”、“对她好的陌生人”……
江祁如果只拿她玩玩,她尚且能将他划归猎物,等同于“用的着的人”,可以无耻地敷衍下去,但江祁要是从一开始便是认真的,她简直想落荒而逃,立刻和这个人一刀两断相忘江湖。
于是许轶川在极度混乱中,腿又开始疼了起来。她表面镇定地起身表示自己要告辞,江祁拗不过她,只好道:“我换个衣服就下来。”
许轶川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男人睡衣,也的确不好独自逃走,于是如坐针毡地等待。
江祁再下来时,手里拿了件长风衣,许轶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风衣裹住,完完全全挡住了里面的睡衣,虽然看起来不伦不类,好歹没有那么奇怪。
许轶川再一次因这体贴感觉到了避无可避的心慌,幸而江祁没再做什么去试炼她如履薄冰的神智,一路平稳送达,临走,江祁说:“我这边有一个还算轻松的兼职,你先休息两天,等身体好了,到这个地址找我。”他递给她一张名片。
许轶川看也不看便收了,低声道:“再见。”
揣着一脑门官司回去,关上家门才觉得到了安全地带,松了口气。许轶川觉得心情大好,关上门,踏踏实实睡足了两天。
然后路曼舒驾到,喊她去拍模卡。
作为一个不修边幅的人,许轶川的镜头感几乎是0。摄影师让她笑,她扯了扯唇角笑得一脸僵尸相。摄影师让她性感,她站在镜头前表演了满分的手足无措。摄影师最后绝望地让她干脆做生活常态,这回许轶川就找到感觉了。
她大喇喇坐在椅子上垂头拿了手机玩贪吃蛇,时而皱眉时而平静,过会儿摄影师把手机拿走,她就侧躺在椅背上闭目小憩,总之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摄影师没再说什么,只顾抓拍:她和路曼舒说话,她拎着自己的裙子一脸嫌弃,她忽然想到什么二难的选择黯然失神……
总之成片出来后,居然意外的效果喜人?
围观了全程的路曼舒表示,骨架好的人怎么拍都不会丑,真是羡慕嫉妒恨。
许轶川一身华服从灯光下走出来,用惨不忍睹的表情不遗余力展示她此刻的想法:老子有生之年再也不想干这种事了。
于是兼职模特这种想法,就此告终。
路曼舒揉了揉她短不拉几的头发,叹气。
卸了妆之后的许轶川其实更有种纯净的美,换回习惯的帽衫长裤,她浑身散了架一般呼了口气,马不停蹄要打道回府,忽然一个电话又把她似箭的归心兜头拦住。
3106在屏幕上闪烁。
江祁问:“怎么不接我电话?”
许轶川如实回答在睡觉。消失两天,这个理由也实在牵强。
江祁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却没难为她,问道:“现在休息好了吗?来我这。”
许轶川慢吞吞想到,哦,那张名片哪去了?
好在江祁似乎知道她早就把地址弄丢了,重新报了一遍,让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