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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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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二十年,十一月初五。天色正好,满园飘满金黄的梧桐落叶。
董兴游快步穿过抄手花廊,正要往厢房去,忽听得“嗖”的一声,跟着有人淡淡道:“大哥回来了。”
董兴游站住脚从廊上望去,就见院中层层如云的红枫之后,站着他的四妹董玉翎和小师弟杨乃瑾。二人见了他,都欠了欠身,杨乃瑾更是毕恭毕敬唤了一声“大师哥”。董兴游应了一声,目光从杨乃瑾身上扫过,落在董玉翎身上,定了片刻,眉尖跟着蹙了起来。
十六岁的董玉翎褪色豆蔻年华时的稚气,一双如墨如画的眉眼长得越发开了,身量也越发纤细高挑,仍是不施粉黛的模样,却不再梳闺中女儿的发饰,一头漆黑的长发只拿红色缎带束着。也不再穿女孩的衣衫,那身上一套碧水如天的衣裳——宽大的袖子束着袖口,腰畔扎着汗巾——正是他们师兄弟练功时的穿着打扮。
“你在这里做什么?”
董玉翎举起手中的弓,说道:“父亲请人给瑛哥新做的弓到了,我先试试好不好使。”
杨乃瑾笑道:“师姐好箭法,百发百中!”
董兴游眉尖愈蹙,说道:“父亲知道你在这里?”
董玉翎瞥了他一眼,道:“这话奇了,我每天都在这里,父亲从来不说我,怎么大哥一回来,反倒诘问起我了?”她将弓递给杨乃瑾,说道:“这弓不趁手,倒不如我每日用的旧的。”
杨乃瑾抱住弓,笑道:“古人云‘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兵器是护命的宝物,自然是旧相识的好。”一边说,一边跑到董兴游身侧,笑道:“大师哥昨日回来,师兄们想给大师哥接风洗尘的,谁知大师哥往家去了,今日好歹在外头摆一桌,也请大师哥给我们讲讲边疆的风土人情才好!”
董兴游笑道:“我早上才从宫中出来,这会子正要去找父亲,你倒精乖,怎么不在前面和师哥们一处?”
杨乃瑾是董父所收十五个弟子中最小的一个,比董玉翎还要年幼两岁,正是年少天真的时候,因而笑道:“成师哥和皇甫师哥在前头论道,我不爱听所以不去凑那热闹,其余的师哥们出去了,倒是玉翎师姐天天在,也肯提拔提拔我!”
“她提拔你什么?”董兴游似笑非笑给了杨乃瑾后背一下,说道,“好了,我今天也懒得管你。我只问你,父亲呢?”
杨乃瑾忙笑道:“师父今日没来,大师哥不如往家里找去的好。”
董兴游“嗯”了一声,负了双手在身后,慢慢往回踱,边走边说道:“早点家去,省得母亲担忧。”
董玉翎顿了一顿,从杨乃瑾怀里拿回弓,转过身去搭箭在弦上,哼说道:“日日申时二刻回去,母亲从来也没烦神过。”说罢,又听“嗖”的一声,那箭已射了出去,紧紧挨着靶心正中的那根。
董兴游摇了摇头,嘟囔一声“愁人”,徘徊两步却又折了回来,问到:“叶师弟呢?往哪里去了?”
他虽是问杨乃瑾,却是看着董玉翎。
董玉翎并不在意,只说道:“不知道。”
董兴游蹙了蹙眉,往院中走了两步,说道:“今年初夏,我收到家中来信,父亲说已替你和叶师弟……”他刚要说下去,却见杨乃瑾笑嘻嘻立在身侧,只得把下头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他在哪儿,你就不该知道么?总不该太过仗势欺人才是!”
玉翎正和陪着的侍女溶烟二人整理衣摆,听闻这话,抬起头来,冷冷说道:“什么话?我却不能明白。”
“你——”董兴游往前迈了一步,又急急的回头道,“乃瑾,去前头找成师哥和瑛弟,他们那里正缺个侍候笔墨的。”
杨乃瑾嘀咕道:“师哥们那里自然有小童伺候,哪里需要我去碍事?”却被董兴游瞪了一眼,慌忙改口道:“是是,小童的字自然不及我,待我赶去研磨。”说罢,脚下生风,竟是一道烟的就不见了。
董兴游眼见得他去得远了,这才走近,压低声说道:“四妹,前些日子家里来信,说父亲做主,定了你和叶师弟的亲事,可有这么回事?”
董玉翎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董兴游见她浑不在意,不由有些不悦,因而语气也带了些责备道意思,说道:“既已定亲,就该有些定了的模样。且不说你对叶师弟不闻不问的,我只问你,可曾有过……”他把那两个字来回在舌头尖上滚了一滚,终是长叹了一声,说道:“入赘的事情,可是你提出来的?”
董玉翎瞥他一眼,说道:“瑛哥修书给你之际,不是都写在纸上了么?”
董兴游又好气又好恼,忍不住拍手道:“你这是什么态度?男儿入赘,岂是闹着玩的儿戏?叶师弟和你有一同长大的情分,你为女子,不懂得谦卑忍让,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真是——”
他还未说完,就被董玉翎厉声喝断,冷冷说道:“五六月的事情了,大哥这会子到来责问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大哥要想问,就去问父亲!”她扶了侍女溶烟的肩膀往前走去,不悦道:“大哥自边地回来,许是仗着有功在身,竟教育起我来了。我只想问问大哥,董家历经五世,有哪个是没有战功的?”
董兴游正要动怒,却忽然又如醍醐灌顶一般。
董玉翎见他脸色遽然大变,于是站住脚跟,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半晌,一片落叶缓缓飘落在他的肩头,董兴游回魂似的却道:“……不,没什么。我这会子往家里去,你——”他抬眼看了一眼董玉翎,却又急急移开视线,说道:“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
说罢,犹如逃难一般,急急离开了。
董玉翎疑惑道:“溶烟,方才我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不曾?”
溶烟道:“没有。”
董玉翎携了溶烟缓步往厢房走去,一壁走,一壁叹息道:“我知道,他是我的大哥,我不该同他说那些难听话。可他为了叶师哥,竟和我说出那番女子不女子的话,我如何能够不伤心?”她低了头“从前大哥还是太子宾客的时候,我和他一起伺候怀惠太子左右,他那时……”
溶烟道:“今时不同往日,大爷也已不居太子宾客一职甚久了。”
董玉翎颔首道:“你说的很是,是我执迷不悟了。”
溶烟笑了,说道:“小姐最是聪慧的人,方才还抢白得大爷讪讪起来了呢!这会子也该回去了,叶少爷不是说有事同小姐说么?”
董玉翎还未说话,就看见皇甫令瑛远远的往这里走来,嘴角还噙着笑意,忙笑道:“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吧,这会子我还要和瑛哥出去呢!”
这皇甫令瑛乃是董继戎爱徒,众生之中行二,与董玉翎有半兄半友之情谊,更兼他年轻俊美、文武兼备,虽不出仕,却和朝中之臣多有往来,也有个风流的雅名。最要紧的是,他因跟董玉翎好,就不管她什么男女之分,待她素来平等勤恳。
皇甫令瑛走至身前,笑道:“方才看大师哥急急的走了,可是和翎妹拌嘴了?”
董玉翎在皇甫令瑛面前便是少女姿态了,盈盈笑道:“大哥在边疆打了胜仗,却在我这里败了嘴仗,自然是要不高兴的。你别理他,明天就好了。”
又说道:“我们出去吧,总该在城门落锁前回来才好。”
谁知皇甫令瑛却突然沉下声,说道:“早上七师弟叮嘱我,告诉我有事要和你说,请我千万送你家去,我还特特的去问你。那时候你记得,这会子怎么倒忘了?”
董玉翎被他说得面上有些难堪,低了头,半晌道:“知道了,回去就是。”
不说她这边不情不愿回了家,且说董兴游忙忙的找着他父亲,看着他父亲和叶仪羟好言好语的一番交代,又看着家里陆陆续续的布置着小姐招婿的喜事,心里却是烦忧难遣——原来他今日入朝,是领着战功前去受赏的,因而退朝之后,陛下将他宣入内阁,他也甚为欢欣——这本是件荣幸之至的事情——于是他兴冲冲的去了。
文惠帝先问他了些边关戍守的军民生计,又问了他些西域的风土民俗,最后问道:“兴游,朕记得你家仿佛有五个女孩?”
董兴游忙回答道:“回陛下,是六个。前几年微臣添了个庶出的小妹妹。”
“唔,原来如此。”文惠帝颔首道, “朕记得,当年跟着怀惠太子常来常往的,是你的四妹吧?今年多大了?”
这话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实则却叫董兴游暗暗纳罕——他的妹妹三年前是常陪着先太子出入,但先太子已过世三年,其间也未曾闻听宫里传召过董玉翎,陛下这番突然提起,却不知是为了何故。
他不敢大意,急忙回答道:“是,陛下好记性。臣的四妹去年已经及笄,今年十六了。”
“十六么?倒是不小了,跟瑁儿倒是一般的年岁。”文惠帝声音虽轻,那声“瑁儿”却是分明——分明是皇子周瑁的名讳——董兴游心里古怪,却不敢言语,就听得文惠帝又问道:“可曾许定了人家?”
董兴游不敢隐瞒,老老实实道:“今年六月,家中师弟托人提亲,已定了招婿入门一事。只是上有二秭尚未出阁,所以并不急着操办。”
“招婿入赘?”文惠帝似笑非笑,神色看不出几分意思来,“倒果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子。只是到底有辱没了的嫌疑。”
董兴游听得心底一咯噔,正琢磨着漂亮话去回禀,文惠帝却已挥手让他退了。
此刻听得他父亲连连唤了他几声,突然的元神归位,定睛一看,叶仪羟已经不在跟前了,便顾不得许多,脱口而出道:“圣上恐有再立储君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