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宸宇

66、饆饠

　　财神庙不算大，却真是香火鼎盛。蒋萱一干人等好不容易进了来，还没走两步眼见着就要转出去。幸而还记得给增福财神上三炷香，也不枉大老远跑一趟。凡是来此的香客，除了烧香祈福外，还有一个重中之重的项目是‘借元宝’。元宝其实是用硬纸壳做成元宝的式样，分金银两种，奉上若干香敬，就可以换一只。今年借元宝一只，明年就要还元宝一对儿，借金还金，借银还银。元宝请回家来，都得高高供在神龛里头，明年再借就是加倍，节节高升，过不几年也算金银满库啦。蒋萱听大表嫂说清楚这里头的门道，自然要借一对元宝回去，显而易见有蒋萱这种意愿的人多了去了，看那排的老长的队列，蒋萱有些打退堂鼓。
　　紫荆是个有眼色的，自告奋勇要代主子分忧：“姑娘，要不我先排着，您先去庙会上逛逛，这瞧着人多，也用不了半个时辰的。”
　　姜小朋友还眼巴巴的等着姑母去逛庙会呢，也只得如此了。留了一个家丁一起排队。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以财神庙为中心，形成了比较兴旺的消费圈。方才逛的不过道观前的一小段，四通八达的还有许多热闹可看。他们人多孩子多，公侯家的哥儿姐儿平日里家教严谨，规矩也多，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不玩个痛快，哪里人多便往哪里凑。大表嫂单着责任，叫扈从看紧了，还好女孩儿们听话些，不像哥儿们猴孙似的乱窜。怀钰坐在他三表兄的肩头，看的最清楚，就听他兴奋的欢叫道：“鼠儿会耍刀！鼠儿会耍刀！”
　　人群见他们呼奴唤婢的，纷纷让出空地来，蒋萱也很好奇便张望了一眼，这一眼不要紧，只觉着胳膊上立刻起了层鸡皮疙瘩——一个高约一丈，形如伞盖的木架子，架内特质成戏台子的地方，十余只鼠盘踞在上头，在挂着的圆圈上游走腾挪，甚至还可以舞刀弄枪。这时候锣鼓响起，一只老鼠挑着水桶出了来，孩童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虽然将老鼠调教得能模仿人委实不易，可蒋萱就是感觉毛毛的，忙同大表嫂子打了个招呼，见前头有家饆饠小店，遥遥指了指：“表嫂，我先去那儿瞧瞧，待会子就回来寻你们。”
　　大表嫂以为蒋萱饿了，她也难得脱身出来闲逛，便笑着目送蒋萱进了小食肆。
　　饆饠类似手抓饼，有各种馅儿的，尤以蟹粉的最豪华。因着今日人多，店铺的生意也很是兴隆，难得有个空座儿。木槿也无力嫌弃，扫视了周遭一圈儿，终于给主子占着个好位子，蒋萱正摘围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方玉湛人高腿长，在木槿不可置信的瞪视中大马金刀的坐了，还用挑衅的眼神瞧着蒋萱。木槿可不是个软柿子，反应过来便要呵斥出声，却被蒋萱一个眼神给拦住了。
　　蒋萱无可无不可的淡淡同木槿道：“这位是方露亭方公子，莫要失礼。”转身向方玉湛颔首为礼道：“方公子也来拜财神？”
　　没想到见了自己，姜大小姐并未露出半分羞惭之意，方玉湛只觉心中猝然烧起一团火焰，且有燎原之势。不过他也是在庙堂上历练过的，闻言只当做不查，这时才恍然大悟道：“哦，这不是姜大小姐么，失敬。姜小姐好兴致，也来尝尝鲜？嗯，若不介怀，你我可共用一桌。”
　　接触多了自然而然便能轻易的解开前世的情节，蒋萱垂眸浅笑，并不着恼，彼此心知肚明，只看谁先沉不住气：“那便叨扰方公子了。”拼桌而已，蒋萱只当没有这么个人就是。
　　然而方玉湛却不是安于寂寞的性子，同蒋萱道：“相请不如偶遇，姜小姐的店铺生意兴隆，今日可要作个东道，报偿不是屈膝一礼就能轻易皆过的罢。”方玉湛带着扳指的手搭在桌沿上，虎骨与枣木相击，发出不疾不徐的“哒哒”声。
　　蒋萱并不意外方玉湛从何处得知千里面是她的产业，毕竟先前都能把杜敞给查出来，千里面又不是什么机密。她暗叹了声，面上却笑的和煦：“方公子说的很是，只在这饆饠小店顷刻多不成敬意呐。”招手唤过木槿，同她附耳交代了两句，在木槿不放心的眼神中，一边撵人快去，一边接着道：“让丫鬟去采买些旁的吃食，也不显着太单调了。”
　　方玉湛抱臂审视对面的姜大小姐，显然他的针对有人并不在乎。蒋萱正拈着饆饠的名录看的投入。自木槿听命去了后，小店的这一隅气氛十分古怪，两人都默然不语，显得和周遭吵杂的分为格格不入。蒋萱终于放下菜单儿，招手唤来跑堂的，，手指扣了扣桌面上的单子道：“这上头的各式馅儿的都来一份。”
　　跑堂的早注意到这二位贵客，男的俊女的俏，原以为是一对儿，可这么一看，又差了点意思，当下也没工夫细想，长长的应了声便去催促前头麻利些个，至少先上个羊肉馅儿的来。
　　能做的事儿都做完了，四方桌子对坐着的二人诡异的沉默着。方玉湛先开口道：“姜小姐铺子的千里面很是独具匠心，就不知有无可能被人仿效呢？”
　　本没有丝毫攀谈的意愿，但方玉湛提起了千里面，且貌似目前也没什么叵测居心：“多谢方公子提点，千里面无非雕虫小技，真若有心，实在拦不住旁人仿制，就看谁当这个出头鸟了，我们早有计较的。”
　　后头应该紧跟着一句‘就不劳您大驾多管闲事了’，蒋萱是没说出口，可未尽之意谁听不出来。方玉湛勾起唇角道：“看来姜小姐已然胸有成竹，那我倒要拭目以待了。”方玉湛是听说有家铺子正想趁着春闱捞一笔，虽然这位早有打算，也算他还她当初知情识趣的人情了。
　　好在这一来，气氛有所缓和。蒋萱听方玉湛的话头，似乎还有些许不忿，便想趁机解释一二：“方公子的救命之恩，姜萱没齿难忘，只险些以怨报德，实非我本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方玉湛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试问哪个头上发绿都不能心大的呵呵一笑接过去，何况他本是个睚眦必报的。方玉湛自初次在营帐见到蒋萱，便以为她是个不检点的，解救她那次，又以为是她故意作妖玩过头。从那日受了她遥遥一拜之后才略有些改观。不费自己吹灰之力便搅黄了赐婚之事，两人没了牵扯，可莫名的周遭她的消息却源源不断起来。此刻，四目相对，姜大小姐目光坦荡明澈，方玉湛才肯定自己错的很了，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木槿却风风火火的回了来。
　　方玉湛眉头一皱，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子不可言喻的臭气。木槿将才炸好的臭豆腐摆在了桌子上，方玉湛忍着嫌恶，看向始作俑者。蒋萱取来一副竹箸儿，携了块臭豆腐沾了佐料送入口中，余光瞥着方玉湛不可置信的表情，蒋萱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子笑了出来，幸好她只咬了一口，否则喷人家一身就不好收场了。蒋萱抽出帕子摁了下唇角才拱手道：“方公子见谅。今日我才知‘己所甚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使了个眼色叫木槿把臭豆腐打包，蒋萱才又道：“这臭豆腐闻着虽臭，吃起来却是香的，我不是捉弄方公子，”起身道了个万福：“既然道不同，我便不打扰方公子了。。”话闭，在桌子上搁下一张银票，携着婢女裹着臭豆腐的味儿一阵风的去了。人家闺秀行走间，哪个不是富裕的脂粉气，这位可好，方玉湛半晌无语，跑堂的急忙忙端了才炸出来的饆饠过来，发觉那位小娘子不见了踪影，剩下这位爷正抵着唇，眉眼含笑。
　　蒋萱也在围帽的遮掩下笑的泪花儿都出来了，木槿却是哭笑不得，蒋萱体察民情，赶忙让木槿把臭豆腐给丢了，省的老有人掩鼻奔走。蒋萱自腰间的香囊中取出一枚用金纸裹着的香茶木樨饼送入口中，同木槿道：“就算咱们花钱买个乐呵罢。你方才瞧见他那神色没有——”蒋萱想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等一家人尽兴而归，坐在马车里，大表嫂见蒋萱看着看着外头的街景，唇角就不知不觉的弯起，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顺着往外头瞧一眼，也没什么有趣的，想来今日是玩耍的很不错，难得全家热闹非常。
　　“萱妹妹还要多多出来走动，正月里几乎日日都有庙会呢。”
　　闻言，蒋萱恍然回神，忙回应表嫂，微微颔首：“哦，是。”她刚才又在回想方玉湛当时的表情了，真有那么可笑吗，蒋萱不由扪心自问。
　　表嫂捂了捂珐琅的手炉子接着道：“明天初三土地庙那边儿该是最热闹的，初七、初八是护国寺，初九是隆福寺，昨个儿咱们不得闲，听说东岳庙的庙会也是极有趣儿的。对了，初八定要去天长观祭星，星神殿只有天长观有，每年去观里‘顺星’最灵验，致仕的巧阁老可笃信这个了，年年都要捐许多香敬，听说因着两年都点着同一位星君，不得不让人啧啧称奇呐。”见蒋萱一脸迷茫，大表嫂接着解释道：“妹妹还不知道怎么顺星罢，瞧我——天长观的星神殿分上下两层，皆是各位星神的座像。香客一进殿门，随便认定一位星宿，挨着右边一尊一尊地往下数。比如说妹妹你今年十四周岁，就数到第十四尊，仔细端详这位星君的法身，神姿仪态越瞧越觉得跟自己十分相像，甚至于说是一模一样儿也不夸张，仿佛自己便是那位星君下界转世哩。妹妹，你别不信呐，去一趟就知道啦。”
　　蒋萱用手遮着嘴，眉眼弯弯的嘻嘻笑了。表嫂也跟着含笑道：“妹妹又笑什么，听着很荒唐么？”
　　“不是，我觉着顺星果然如大表嫂所言，与一位星君生的仿佛，也不知该不该高兴呐。”
　　大表嫂笑开来，赞成道：“说的很是。”
　　转眼到了初五，商贾开市大吉的日子。蒋萱与许氏打了招呼，要去铺子看看。天蒙蒙亮时就有时近时远的鞭炮声，直至蒋萱的车马停在坊内专门供马车停泊的空地上，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儿呢。蒋萱踏着红彤彤的纸屑，被孙掌柜迎进了铺子。因她老板的身份未公开，所以发红包的环节就省略了。孙掌柜的儿媳妇给蒋萱奉上茶点，蒋萱叫紫荆赏了她一个荷包，人才跟着自家的夫君退下了。孙掌柜推开临街的窗扇，恭敬的同蒋萱汇报：“就在这条街尾，门脸儿已经整治好，看来不几日便要开张了。”
　　蒋萱施施然走过去，果见街尾有家没揭匾额的铺面，门脸豪奢装潢考究。蒋萱挑眉含笑对孙掌柜道：“投入不小呐，知道他们是谁给撑腰吗？”
　　孙掌柜摇头：“面上是个曹邦起家的，往后就挖不动了。”
　　蒋萱摆手：“不知道也好，省的回头有人求上门来，叫兄长为难。”孙掌柜抬眼暗中打量了眼大小姐，很快又垂下眼皮。就听蒋萱淡淡的续道：“叫他们安生过完十五罢，。”
　　孙掌柜应声道：“是。咱们年前就准备好了，大小姐放心。”
　　从铺子出来，时候尚早，蒋萱忽然想起了大表嫂的话，对跟车婆子道：“时候还早，先去天长观逛逛再回去。”
　　跟车婆子惟命是从，应了声，便利索的收起了脚凳。
　　天长观距西便门只二里多路，听木槿说，自元日开庙，一直到二十五日才关庙门，这期间算是一年一度的盛况了。天长观是道教全真派第一大丛林，道观严丽弘敞，虽为前朝所建，但历经战火却保存完好，也算太上老君庇佑了。蒋萱一行人先踏入观里第一层玉皇殿，上头供的是吴天上帝，冕旒黼黻，博带执圭。今日许是破五，来此的人并不多，蒋萱拜谒过，很快便踏入第二层四帅殿，如同佛教寺院之有伽蓝，都是镇山门、崇护法的措施。穿过七真殿，参观过老律堂，进了丘祖殿，蒋萱才知道这道观就是声明赫赫的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地盘，她有些小激动，难得与金庸武侠这么零距离。不过丘真人早已飞升，她是白费感情了。最后一进三清阁，仔细给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上过香，某‘卫道士’才直奔去了后进西北角的星神殿。蒋萱一进大店心就凉了，正如她所料，满目星神座像，有的昂首怒目，有的皤腹低眉，有的龙骧虎踞，不过无一例外没个女性化的美颜。既然来都来了，蒋萱恶趣味的撵着木槿和紫荆都去顺星，此刻接近正午，四下无人，她们三个姑娘也不用避忌什么。蒋萱破罐子破摔的去了楼上，找了个颜值还过得去的大神，开始默数：“一、二三……十——四……”顺星之前蒋萱还纠结要不要把前世的年龄加上，最后还是作罢。第十四尊雕像前头正有个男子负手而立，唬了蒋萱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