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宸宇

22、金齑玉脍

　　饭毕，丫鬟捧上香茶，却只有两盏。蒋萱得到了特殊待遇，给她上的是果仁茶，玉瓶姐姐同蒋萱低语，提点着杯盏里的名堂。陶老太爷只吃了两口，便像在船上一般，按着一直以来的习惯，招呼了声，起身去了内院书房。这是他老人家的养生秘诀，饭后立着写几张大字消化食儿。老太太见蒋萱呆呆的捧着茶盏，小女孩子的手指如柔夷，一眼便晓得是好人家的孩子。可惜不知遭何变故，以至于骨肉分离，沦落到如此境地。万幸是让自家收留了，若遇见歹人，可怎生是好。老太太垂眼呷了口茶，搁了茶盏，方对邹妈妈道：“把花名册拿来予我瞧瞧。”
　　邹妈妈应声去了里间。老太太在册子上点了几个，又问了邹妈妈几句，不消多时便合拢了册子：“去罢，你见了人，再品品，我也记不得太清了。”
　　邹妈妈也不多言语，辞了老太太就去了。
　　蒋萱事实上正研究自己手中的茶盏：这是传说中的开片吧？呀，这是明代的古董耶。不知道这玩意儿拍卖出去得多少钱？可惜，她带不走东西，也回不去了。哎——‘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太监上青楼’。
　　“姮姐儿——”老太太唤醒了处于脑补中的蒋萱。小女孩儿懵懂抬头，清亮清亮的答应：“是，外祖母。”
　　众人都善意的笑。老太太也乐，拍拍自己的身边：“过外祖母这儿来。”
　　玉瓶把她从椅子上小心的扶下来，蒋萱自己坐去了老太太身边，笑的那个含糖量超标。没办法，蒋萱感觉这位二号首长真的比陶老太爷厉害多了。
　　老太太看蒋萱肉嘟嘟的小脸蛋儿，活似能掐出水来，不由的上手捏了把。
　　蒋萱：==
　　“姮姐儿真个什么都记不得了？”
　　蒋萱低头垂眼：哎，演技不行，还是老老实实装几年鹌鹑为好。
　　老太太本不想让小孩子为难，安慰的去抚摸蒋萱的后脑勺：“无事无事，外祖母不是责怪你。姮姐儿现在记的自己个儿的名字，记得外祖父家都有谁；记得很会烧饭的是顾妈妈；你身边的是玉瓶姐姐。这便很好。”
　　蒋萱抬头，眼睛亮亮的，小孩子像似想到了什么，眉眼弯弯的道：“姮儿还记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那个金魏陶姜…陶姜…姜什么来着…”蒋萱挠挠腮帮子，羞怯的看老太太：“往下外祖父教过的，我不记得了。”
　　老太太一开始还听的微微含笑，听了两句忽觉不对，立时反应过来，甚觉可笑，可看小女孩子认真神器的小模样，没好打断，但忍笑忍的要岔气。终于，蒋萱自己个儿止住了。五旬的老妪“呵呵”的笑着，一下子揽住愕然的小女娃：“姮姐儿，你方才背的什么？”
　　蒋萱脱口而出：“《千字文》。呀！”蒋萱捂住嘴，见老太太没有丝毫要责备的样子，眼睛咕噜一转，放下手，扯住老太太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好外祖母，是姮儿背差了，您别告诉外祖父，惹他老人家生气。”
　　老太太抿着笑摇头：“不成，等你外祖父回来，外祖母定要罚他。”见蒋萱不解的看着她，解释道：“姮姐儿学过罢。教不严，谁之错来着？”
　　蒋萱眨了眨眼，红着脸果断撒谎：“不知道，外祖母，我没背过《三字经》。”
　　“好好好，好一个没背过《三字经》呐。”老太太又把蒋萱报了个满怀，简直乐不可支。
　　蒋萱暗暗抹汗：要想讲笑话，真得有文化，齐码三百千的前两句你得倒背如流吧。
　　老太太笑够了，对蒋萱道：“外祖母我还识得几个字，你外祖父大才，姮姐儿开蒙便不劳动他了。明个开始，早起在外祖母这里用朝食，巳时起咱们读书识字。”
　　蒋萱点头，诺诺的道谢。
　　祖孙俩又聊了一会子，邹妈妈打帘子进了屋，对老太太道：“人全领来了，正等老太太您的示下，是现在让她们都进来还是……”
　　老太太摆手：“让人都进来罢。”
　　老太太端起丫鬟才换过的茶，润喉的功夫，默默的看着蒋萱自己个儿出溜下罗汉床，挨着自己站的规规矩矩，暗自在心里点头。搁了茶盏，邹妈妈领着人进来，两个十二三岁的大丫鬟后头跟着三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束手束脚的进了来，一一在地上跪好，给老太太磕头问安。蒋萱感觉离老太太过近，底下磕头所辐射的地区，有可能波及她。便要溜到一边去。，刚要挪脚，便被老太太捉住了小手，不轻不重的扯回身边道：“你受她们几拜也使得，往后她们便要事事以你为先，惟你命是从，”老太太把蒋萱轻轻地推到人前，接着对底下仍然拜服在地的丫鬟们道：“这是你们的新主子——”
　　五个未成年，又“砰砰砰”地给蒋萱磕了仨实实在在的响头，参差不齐的唤：“表小姐好——”
　　蒋萱想回头看老太太，老太太却用手扶正了她的小脑袋。她只得勉强道：“嗯，你们都叫什么？多大岁数？从东往西、挨个儿站起来回话。”
　　老太太把蒋萱扯在身边坐了，看底下五个尤两个大的领着，在下边又磕了个头才敢站起来。左手头一个先出列，道了个万福抬起脸，就见她瘦长脸儿，眉毛浓黑，相貌却有七八分的英气：“回老太太、姑娘，奴婢冬梅，今年十三了。”然后又爽利的深施一礼，才又归位。这位冬梅成了个好范本，余下四个都依葫芦画瓢报上名来。另一个团脸有酒窝的叫红菱，十二岁。几个小的最大的九岁，叫雀儿；余下两个一个换做秋儿，一个换做娇儿，两个一般岁数，都是七岁。
　　“许山家的，这几个小的，领去邢安家的那里再学学规矩。”
　　邹妈妈应了声，让小丫头们给老太太、姑娘磕了头才引着人去了。剩下的两个越发低眉敛目。老太太对身边一个丫鬟玉枝道：“叫玉瓶进来。”
　　玉瓶跟着玉枝进了来，给老太太、蒋萱道了万福：“老太太、姑娘。”
　　老太太指着冬梅道：“你往后便叫‘红药。’”又点了点一旁的红菱：“你的名字很好，便不消改了。正好与红药凑作一对。”
　　“谢老太太赐名。”红药郑重的磕头道。
　　红菱见红药磕头，跟着也磕了。老太太挥手，让她们俩起来。又安排玉瓶：“玉瓶领着她们去姮姐儿屋子里去罢。”
　　三人行了礼方才去了。
　　在老太太那里又盘桓了一阵蒋萱才回了屋。
　　月亮静静的照耀着陶府，正院子的内室里。
　　老太爷写了几张字，又回了几封书信，这才回来。老太太跟自家老头子汇报了对蒋萱的安排，老太爷虚着眼睛笑：“本就是给你解闷来的，往后就归你管去，不用来问我。”
　　老太太无奈的笑：“这孩子倒是很灵气，咱们也是与她有缘。日后不过一份嫁妆，看这孩子的造化罢。”
　　“哎，”老太爷轻叹：“你就是思虑过重，还得有近十年呐。”
　　老太太也很怅然，看着扑在枕上自己花白的头发，有些出神。所以声音便渐渐地沉下去：“十年獳——不晓得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到那会子么？”
　　老太太忽然惊觉，怕老太爷又恼她说丧气话。偏头瞅瞅他，却只听着规律的鼾声。叹了口气，老太太默然翻身睡去。
　　蒋萱一个八辈贫农，忽然过上了封资修的生活，肯定有些适应不来。当然玉瓶、红药和红菱都很贴心，做事也很井井有条。蒋萱呢，也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也在努力融合进这种古代生活节奏里去。晌午跟着老太太开蒙。蒋萱早听顾妈妈跟她自豪的阐述过，老太太当年在闺中就是个颇有才名的，父亲也曾官拜副都御史，当时便是看重陶老太爷的才学，才结下秦晋之好。也就是说，让个大学教授来客串一下幼稚园老师，却是相当浪费资源。针对蒋萱这种‘小菜一碟’，老太太玩儿似的就给扫盲了。不过，老太太很认真，给蒋萱定下了计划。不像老太爷一高兴便爱跑题。蒋萱每天识字练字，进步的也很快。那是自然，毕竟前世小时候还上过一阵子书法班，对一些繁体字都有印象。原本执笔时的僵硬，再不断的努力下，也好了许多……
　　Boss给带薪假，顾妈妈也没多歇上几日。今天老太太领着太太去城西光孝寺还愿去了。既是还愿，便不好拖家带口的，要不跟全家秋油一样，那就对佛菩萨不大恭敬了。是以，蒋萱无聊，便去寻顾妈妈。马上该吃午膳了，正是顾妈妈忙活的关头。顾妈妈开工，就不必再去公中领膳盒了。老太太的小厨房占了正屋后头的一溜儿抱厦，顾妈妈手底下管着两个婆子和三个粗使丫头。蒋萱领着玉瓶一来，顾妈妈便在腰系的青花布手巾上擦了手，携了蒋萱便往灶间去。
　　“来的正好，吃这个便得趁新鲜，坐那胡床上等着，我才剔干净了刺，看妈妈给你做‘金齑玉脍’吃。”就见顾妈妈又净了手，持着菜刀，“刷刷刷”的片起来，边片还边解说：“早起新买的鲈鱼，一尾三斤多，再好没有。半子我同你说，哦，看妈妈这张嘴，姮姐儿，予你说，晓得这金齑玉脍为什么现下才好食么？”
　　正听的认真的蒋萱赶忙捧哏：“不晓得，为何。”
　　顾妈妈笑：“因这鲈鱼只有落了霜后方才肉白而不腥。”蒋萱前世是北方人，哪里知道这个，确实涨姿势了。顾妈妈接着道：“而且，也正好，这会子的香柔花开了呐。”
　　蒋萱打破砂锅：“妈妈，香柔是做什么的？”
　　“这个啊，香辛的佐料，解寒凉的罢。”
　　这时候顾妈妈已经切好了鱼，蒋萱凑过去看，立即流口水，这是生鱼片么，‘脍炙人口’中的招牌菜呀！原来此‘脍’非彼‘块’。好想知道中国金齑玉脍vs日料さしみ谁更胜一筹呢？
　　顾妈妈把半透明的鱼片盛入一个青瓷莲口盘内，洒上提前切碎了的香柔花和其叶子，均匀的拌在鱼片里。紫色的花，碧绿的叶子，夹杂在白玉似的鱼片里，相当赏心悦目。顾妈妈取来一个小碟子，在莲口盘里捡了几片上好的，示意蒋萱过这边来。蒋萱跟着顾妈妈挪到另一张案子边，就见上头已然摆着两个更小的碟儿，一个甜白釉的里头，是绿色的东西。蒋萱瞠目：那是芥末酱吗？另外一种用乌金釉小碟儿盛着，颜色金黄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来，快尝尝。那芥末酱太辛辣，还是沾些这个金齑。蒋萱探头接住了顾妈妈递在她嘴边的鱼片，迫不及待的嚼了嚼：有蒜姜味都不太浓，主要还是酸，有些回甘。鲈鱼比起三文鱼也不妨多让。
　　“好食罢。”顾妈妈自信的看着蒋萱问。
　　舔着嘴唇上的蘸料，蒋萱猛点头。
　　顾妈妈洋洋自得道：“那是自然，这里头橘皮不消太多，多了反而苦涩，味便不佳了。”
　　蒋萱又吃了一片，果然品出了橘皮的特别清香。。碟子里只有四片，蒋萱意犹未尽的望着青瓷莲口盘。顾妈妈笑着收走了她的筷子，劝告道：“姐儿，可不能吃了，这个寒凉，回头病了就是妈妈的罪过了。”
　　蒋萱想想这感冒都能死人的时代，别真因为贪嘴而一命呜呼就太丢脸了，只得吞了吞口水，悻悻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