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阵》云水水

1、001人皮

　　这眼睛过大过圆，是黑琉璃珠子，明净，冷酷，一眨，泛波般映出张女子的面庞，尖尖下颏，薄唇，高鼻，圆圆杏目，原来是她自己。
　　她正对镜理妆，包子忽推门而入，喊：“小姐，有客！”
　　她手拿嵌石榴石蜻蜓银簪子，横插入髻，这才起身，款款身段，袅袅行出去。
　　包子正拿着一只皮薄馅足的猪肉丸包子啃得津津有味，满嘴油。
　　她抽出拴在碧玉镯上的淡紫银锁边的熟罗帕子，给包子擦擦：“像什么话。”
　　包子嗯嗯两声，却没有放下猪肉丸包子的意思，只一路低头哈腰小碎步，跟着她下了楼。
　　“哎哟，这谁呀？”楼梯才下了半段，迎面忽飞来这一句。
　　那人上了两阶楼梯，与她脸对了脸，剑眉，琼鼻，眼睛乌润润，吞吐的目光似水缠绵，他笑意盈睫，向她：“好大架子，教咱们好等！”
　　她认得他，是相熟的人，若说这般好皮相，在整个般若镇，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分明是情石坊的少东，陈闲云。
　　“严重！”她拿袖子掩唇，笑，“前儿咱们才见过呀，不想陈少已忘了乌珠，莫非这便是人所谓‘贵人多忘事’么？”
　　陈闲云被她话顶话，倒不生气，不知是天生好脾气，还是天生犯贱，上前携了她手：“来来来，我给你引见。”
　　又何需引见，进门便是客。
　　这客非是大富大贵的权臣豪族，也非是江湖大侠，倒有些诡怪——病惨惨的灰衣女子，远看着不过二十岁光景，近看又似四十岁，模样也还带几分鲜妍，不过已是朵半残的花儿，更何况她穿得这样不讲究。
　　看得出她在三人里面是主心骨，另外两个也是女子，却是五大三粗，做惯粗活的，眉目间就有一种悍劲儿。
　　被她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口四角包银紫檀木雕花大箱子，隐隐泛出木香。
　　乌珠最擅看人，只淡淡横扫一眼，几斤几两，已基本明了于心——这三个女子，虽然穿的不差，分明脸上一股小家子气，只那病恹恹的女子眼睛里，藏着三分不驯。陈闲云说她姓木，做绸缎生意的，乌珠不肯深信，不过点头致意，道声好。
　　当然安排的都是上房，二楼天字一号二号三号房，乌珠要人帮着抬箱子到客房去，木姓女子忙止住：“不必客气，我们自己搬就好了。”
　　“那也好！”乌珠是从善如流，心里虽疑她箱里怕有些首尾，面上并不动声色，“需什么尽管说。”

　　“可是桩大生意。”等安置下三人，陈闲云便一头扎进了乌珠房里，嗑瓜子吃茶放屁，一样也不少干，是熟不拘礼，却也太过，比在自家还恣意。
　　乌珠不为所动。
　　他有些急，瞪眼：“真个的，我哪会骗你！”
　　“可不是，蒙您看得起，这些年可没少骗我钱！”一顿，又道，“不过你放心，咱们无相居，做得是万家生意，不管她有钱没钱，只要来，我这里自是开门迎客。”
　　这是好话呀，偏陈闲云最听不得，已然面红耳赤了，一跳而起，拍得桌子轰雷似得一响，像不知道疼似地：“这话从何说起，我跟你说……”说着凑上去，在乌珠耳边细语。
　　最后爬起来：“如何？”
　　乌珠转着眼睛：“哎，总要我想想。”
　　他倒也痛快：“好，你想吧，我这便回去了，明儿来候你佳音啊！”一拱手，也不走正门，只身子一晃已自窗子翻出去了，身法太快，形同浮光。
　　夜里却出了些事。
　　乌珠原就睡得浅，听了陈闲云的那番话，更心烦意乱，只是辗转难眠。
　　才感懵腾，忽闻廊上啪嗒啪嗒响，是谁的脚步声？谁三更半夜不睡在廊里溜达。
　　她半爬起来，喊：“包子？”试探地。
　　步声一停，没回应，过半晌，复又响起来——啪嗒，啪嗒，啪嗒……
　　怎不教人心烦意乱！
　　哪怕这几年开了这家客栈，已磨平了她的坏脾气，她也容不得人在她的地盘儿上捣鬼。
　　一发狠，披衣下地，推门，一捧湿漉漉的光，像谁的目光，侧目而视，姣艳的，照得四下凄惶无际。望出去，廊庑里并无一个人，除了偶而虫鸣，风荡的花叶簌簌，静，是睡死了的人。
　　她不死心，怕是这大晚上自己眼力不济，更何况这院里遍植朱萝绿木，要藏个人也大有可为，立刻四下搜拣探瞧。
　　还真教她找着个物件儿——巴掌大的一块皮，人皮，硝过的，软软地带着余温与余香。
　　她拿捏着，倒并不觉得怕——死人，她是见多了，更何况只是块人皮，一个死物罢了。她可不是天真无识的小姑娘，见不得风雨，娇弱无力要人护着。
　　却也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额角跳痛，忽袭来了困意。她将皮子往袖里一塞，翻身回屋，倒头便睡，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头昏沉沉，像有千斤，竟是不得起来了。
　　包子以为她害了病，急得跳脚：“我就去给小姐请大夫！”
　　“快别去。”乌珠已是口干舌燥，更因为四肢无力，先前的掷地有声，到而今全是有气无力，哼哼，“快给我口茶吃是正经。”
　　她吃着茶，难得包子这样知疼知热，问她饿不饿，又探她额头，不见大热，才松口气：“还是教大夫看看吧。”
　　吃过茶，乌珠已觉提了不少精神，马上摇手叫她不要多事：“我有分寸——你去给我做碗清粥吃吃。”
　　之后漱过口，擦了脸，便拥被而坐，瞧着窗外春意无限，若有所思。
　　也或者是在等人。
　　过不到两刻，便见一道乌光自窗外射入，落地是个翩翩少年，衣黑如墨，更衬得脸润如酥，急驱步上前，看看她，叫一声：“嗬，女金刚竟病了？”
　　乌珠可没心思同陈闲云逗趣儿，掏出那块人皮丢在他身上：“你惹得好麻烦。”
　　他拣在手里左瞧右瞧，拿到鼻边轻嗅，嘻皮笑脸：“还带馨香哟，你的？”
　　“放你娘个臭屁！”
　　陈闲云被他骂的一怔，他是天生骨头轻，骂骂到不觉如何，只是惊她这样失态。
　　她是被气狠了，又觉得这事情太扎手，对方分明是块硬骨头，怕是轻易不能啃下去，心里焦躁，这样两方一冲，一时就口不择言。她也自知失态，忙嗽了一声，拿手抚鬓，以作遮掩。好一阵子又问：“可有何高见？”声气已平静了。
　　陈闲云摊摊手缩缩肩，竟是鬼头鬼脑：“这倒没有，不过我猜，大约是女子的。”
　　乌珠冷笑：“凭什么，就凭着有余香，我看你是鬼迷心窍，这不是女子的，是女鬼的。”
　　他拣过银雕花的小兀子坐下，骚眉骚眼：“女鬼也不错，女鬼也值好多钱嘛！”
　　“滚蛋！”乌珠兜手把瓷枕往他身上掷，“滚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