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时星光璀璨》蓝色青花

1、第一章

　　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消息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越明屿正靠在桌角雕一件百翅蝶，锉刀在光滑的木料上一推到底，小撮微鬈的木头刨花便擦着桌沿轻飘拂落，她目光顺势下垂，短暂地在手机屏幕上顺带掠过，挪开，没有停留。

　　过了好一会儿，手机“叮咚”，又响一声，越明屿刀尖顺势回勾，勾了条云纹，仍旧没有理会。

　　外面雨势不定，时大时小，飘飞的雨丝时而轻沙淅沥，时而伴随着一股强劲大风被卷起拍打在窗上。手机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灵活的刀尖停下，一只欲飞的蝶翅若隐若现地从光滑的木片中显影了出来。

　　蝶翅躺在手心，只有巴掌大小，越明屿安静看了一会儿，目光从手中缓慢抬起。

　　屋内光线黯淡，安静异常，一道古旧的镂花木窗将沙沙的雨声隔绝在外，昏黄的壁灯之下，几十件形色各异的木雕作品高高低低地陈列在整间屋子的四周——人物，动物，花草，山水。
　　应有尽有。
　　却平平无奇。

　　越明屿双手反撑在桌沿，略微闭了一下眼。绵密的雨声中，手机终于再一次义愤填膺地扯着嗓子“嚎叫”了起来，这次她拿起来回了条消息：“知道了，马上出门。”

　　放下手机，目光再次垂落，低头安静端详了一会儿躺在桌沿边角的半只蝶翅后，越明屿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拂，将它投进了垃圾桶。
　　起身，收拾东西，洗手，披上大衣。

　　外面风声已经渐收，天色愈加昏暗，只略微还下着一点小雨，越明屿没有打伞，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十几步外的大门“嘎吱”一声，一个女人“咦”了声，正好从外面走进来，她身穿职业正装，一双高跟鞋踩得掷地有声，走路的节奏非常风火，带着鲜明的社畜狗气息。
　　此人是越明屿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名叫华斐。

　　华斐几步走近，顺势抬手帮她摘掉头发上的一条木卷儿，问道：“出门？”
　　越明屿抬眼看看她，轻“嗯”一声，单手拢了拢大衣的前襟，补充说：“ 买砂纸。”

　　华斐顺势往起提了提手中的东西：“眠眠说你想吃钵钵鸡？”
　　“我不想，是她想吃，”越明屿目光从上面扫过，没多说什么，低头扣好大衣的纽扣，说，“先进去吧，她们两个都在里面，我一会儿就回来。”

　　华斐应了声，正好把还没来得及合的伞递给她。
　　越明屿接过，仰头端详了一会儿伞面内衬的墨绿的花纹，轻轻旋掉一圈水珠，跨出了门槛。

　　十几分钟后，伴随着又噼啪下大的雨声，一辆公交车缓缓停靠至路边，司机打开车门，目送一个画风清奇的女尼姑跳下了车。

　　这尼姑身穿沙黄袈裟，面相十分年轻，似乎有点儿少数民族的血统，月眉潭目，很是漂亮。不过秃头脑门儿上跟个印度婆罗门一样裹着头巾，耳朵上还坠着两个硕大的耳环，让她看起来像个装神弄鬼的神婆。

　　神婆手中提着个黑色的大包，下车后就踩水贴地地一口气从巷尾跑了进来，先随便选了个躲雨的房檐暂歇。头上颜色朴素的头巾经雨一淋，已经湿哒哒地糊在了脑门儿上，像块儿快要寿终正寝的尿布，她也没有要摘的意思，只三两下胡乱拂了拂身上的水珠，就目光抬起，左右逡巡地找到了远处的越明屿。

　　越明屿穿着修身大衣，撑着伞，正静静等在一个饭店门口的拐角，目光微垂，长久地落在一个地方，好像在专注地看着什么风景。
　　天冷，路上行人很少，积水潭反射着隐约的光，将她的侧脸映得澄明半透。远远看过去，眉尾几乎斜飞向上，眉骨微微突出，眼皮薄极了，看起来有点不大好亲近，背脊在细朦朦的雨幕中挺得笔直，整个人跟绵密的雨丝浑然相衬。

　　女尼姑眨眨眼，摸出手机刚准备发消息，这时，越明屿睫毛低落轻轻一眨，转过身来。
　　她并没出声，目光先第一时间望向了尼姑脚边放着的黑色防潮包，旋即视线才缓慢上移到她脸上，微微抬起的眼角看起来就好像在说风凉话。

　　“哈哈，好吧。”女尼姑收起手机，重新提起地上的大包一溜烟儿从远处跑进了她伞下，没等越明屿开口，就抢先语速极快地说道，“提前说好，我真的不是故意迟了半个月才给你送过来的，更不是不愿意帮你搞代购，而是最近实在实在太忙了，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吃饭呢。而且我已经道歉八百遍了，你再这么小心眼儿得没完没了，我可要不耐烦了，不耐烦是会骗你钱的。”
　　越明屿：“……”

　　女尼姑出家已近十年，平时敲木鱼的寺庙远在云南，并不在这边，平日里念经是副业，坑蒙拐骗为主业。前些年因为一点事，偶然间欠下过越明屿几乎救命的恩情，所以平时虽然对她多有坑蒙拐骗，但也有求必应。这次过来，是前段时间受对方所托，在云南卖下了一块木料亲自送到。

　　而越明屿家里，往上几代都是做木雕生意出身，祖上曾经是极其讲究的木雕世家，家族手艺几乎能追溯到百年之前，在行业里乃至整个西北三省都非常有名望。据说太\祖那辈的时候，甚至曾受人邀请率手下弟子三十人，耗费十七年功夫雕刻了一整个苏州园林，现在此园林还是著名的苏州名景……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用，因为近些年来随着社会的发展，整个木雕行业都在江河日下，以往住得起雕梁画栋的人都纷纷把自己塞进了钢筋水泥砌的方盒子里，已经没几个人还住得起园林。社会生产力也急速发展，流水线上生产出的现代化商品琳琅满目，物美价廉……大家已经连木锅铲都不再需要了。

　　如今还坚持在这一行的……多少都沾点儿最后的倔强。

　　听完女尼姑一番车轱辘话，越明屿这个时常用表情说风凉话的人手从兜里转了一圈，摸给了她几颗巧克力豆，展示了她本人并没有跟着“江河日下”的良心。

　　“谢谢谢谢，”女尼姑内心把这定义为了她单方面的冰释前嫌，用感恩的表情双手诚挚接了，顺势好奇地往前探头一瞧，才发现越明屿面前方才被半架木车挡住的地方，原来正在倒泔水。

　　“……对着几桶泔水看得那么专注，真有你的。”她话音刚落，整颗胃就非常给面子地冲着泔水发出了一声火急火燎的叫唤。
　　“……”

　　越明屿又从身上搜摸了几颗糖给她：“路上怎么不吃点？”
　　“哦，寺里最近收入不好，规定一天只能吃两顿饭，外出补助还减半，我预算不够，没钱了。”女尼姑虽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话音却淡定极了，整个人有股看破红尘的满不在乎劲儿，可谓是真正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所以你是一路化缘过来，还准备化缘回去吗？”越明屿这时候还不忘给她泼了瓢温水，表明她并没有单方面冰释前嫌，撑着伞转身问，“想吃什么？”
　　女尼姑被她噎得一哽，连忙咽下去嘴里黏糊糊的巧克力，抬脚追上她的伞：“就近吧，再饿下去你就得用救护车来拉我了。”

　　两人于是转身上台阶，进了身后的一家菜馆，刚推开餐厅门，就差点儿被一个冲出来的女人撞个满怀。那女人眼带泪痕，形容憔悴，看起来很忧郁，额角还带着点儿擦伤，手中文件被撞掉一地也不管不顾，径直推门跑进了雨里，一溜烟地不见了。

　　越明屿极其灵巧地往旁边避了一下后，既没转头看人，也没弯腰捡东西，只是略微扫过一眼，大致是封离婚起诉书。
　　不知道是不是想离婚而碰上了离婚冷静期，简直人间疾苦。被掀飞头巾的光秃噜瓢神婆手上佛珠转得飞快，慈眉善目地为她祈祷了一声。

　　她那串佛珠仔细一看，竟不是檀香，而是金星紫檀的，已经盘得油光水滑，质逼琉璃。越明屿目光从上面自然掠过，无意间多停留了一瞬。

　　女尼姑立刻注意到，机不可失地开始了她一天的推销：“正宗佛寺开过光的，最近降价处理，十分优惠——收吗？”
　　越明屿放下擦手的热毛巾：“不收。”
　　女尼姑：“半价，十分推荐你考虑。”
　　“不考虑。”
　　“……”

　　这会儿刚过正午的饭点，整个餐厅内饭香浓郁，还未散去，服务员端着餐盘从身旁路过，一把孜然香立刻把女尼姑胃掏空了，她注意力当场转了回去，问越明屿：“你吃什么？”
　　“我吃过了，你点吧。”

　　女尼姑目光一黏向菜单，就这也想吃，那也想吃，表情虔诚地选来选去，像个在寺庙里吃素十年即将开荤的女妖精，看谁都像唐僧，半天都没挑出来到底先宠幸哪个。
　　越明屿等了一会儿，耐心告罄，三两下替她点了：“一个鳗鱼饭，一盅党参花鸡汤，先上一份甜点。”

　　天色昏暗，餐厅里已经亮起了灯。两人挑了个角落坐下后，越明屿拉开黑色防潮袋的拉链。
　　那里面并不是一块木头原料，而是一件六袋弥勒的木雕佛像，工艺没有值得一提之处，唯有木料质地极好，表面已经能隐约看到老旧的包浆和金丝。

　　女尼姑一口气空灌了半杯水，饿得趴桌上等吃的，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准备用这个做什么？”
　　“快年底了，店里需要件镇店之作。”
　　女尼姑“唔”了声：“你们的原料都自己买吗？不走店里进货的流程？”
　　“自己挑的更好一些。”

　　“这样，”女尼姑这次揣摩了一会儿她的表情，状似随意地问，“你们经常买带工的木料，承受高溢价吗？”
　　越明屿表情仍旧没什么异样，伸手将防潮袋的拉链往回拉：“行情只要见涨，就是值得的。”

　　“唔，”女尼姑靠在椅背上，指腹摩挲着佛珠犹豫了片刻，终于斟词酌句地试探说：“可我隐约听说，越叔叔当年也曾经托人买过类似的东西，这种旧料新做，好像一般是为了……”

　　越明屿忽然抬起头，有些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眼珠颜色偏深棕，不带情绪看过来的时候，很像某种无机质的琉璃，并没有锋利逼人，却令人下意识地不大想对视。

　　女尼姑微愣之后，停在半空的舌尖囫囵在上颚顶了一下，叹口气，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旋即做了个在自己嘴巴上轻轻一打的动作，从善如流地主动探身，伏低讨好地帮她把合不上的拉链捋平拉好了。

　　越明屿情绪变幻就像龙卷风，眼里一瞬间的冷淡几乎水流一样自然地顷刻间又流走了，情绪光速切换间又变得和之前丝毫无异，好像刚才的变脸从未曾发生过。

　　“我知道我爸妈失踪七年了，也记得他们都干了什么，不用特别提醒。”

　　她话落就起身，到前台处拿了一包纸，回来时顺便往女尼姑面前放了盘水果，换了个话题问：“我听说云南乐华寺有十几件佛像，下个月要拿出来进行义卖，但具体还不知道是东寺还是西寺，你这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啊，”女神婆顺着她的话没多做什么表情，只是手上慢条斯理地伸手拈起一颗草莓，大家闺秀样地分四口咬着慢慢吃了，好像但凡少分一口就会噎死，“没有。”

　　越明屿一伸手，把果盘端走，又转头冲上来送花茶的侍应声说：“鳗鱼饭换成土豆丝盖饭，汤不要了。”
　　“……”女尼姑震惊地一掀盖头，装神弄鬼的秃噜皮脑门儿顿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显得尤为震惊，“你可太真实了。”

　　真实的越明屿拿起手机，光速用手机发了个红包，又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花茶，其中一杯里添上块儿老冰糖，推送至她面前，言简意赅：“义拍会。”
　　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见好就收地领完好处，方才还正直不可侵犯的女尼姑光速低头，细长的手指摁屏三两下，完成了情报的贩卖。

　　与此同时，越明屿手机连响两声，一条额外的短信在顶部信息栏一闪而过：“您好，你的大闸蟹正在燃烧……”

　　越明屿一眼扫过，没有多加理会，手指依然惯性往下，点开了女尼姑发送的文件。可她目光离开信息栏的瞬间，又忽然下意识扫了回去——发送人：WM14048。

　　越明屿目光在其上定了两秒，又点进去看了一遍：WM14048——一个不是纯号码，有了两个字母的发件人。

　　莫名的信息很快接二连三：“您的大闸蟹成功爆炸。”
　　“您的大闸蟹正发往另一个世界。”
　　“您的大闸蟹已由另一个世界您的同名人签收。”
　　“……”

　　屏幕上信息滚动飞快，仿佛手机正在经历一场跳脱的羊癫疯。

　　鳗鱼饭已经端了上来，女尼姑风卷残云地吃了一小半儿垫进胃里，才有空看眼对面，越明屿正在低头专心地摆弄手机，手指缓慢在狭长的边缘来回摩挲，已经好半晌没有说话。
　　女尼姑视线自然下垂，没太细看地掠了一眼。
　　她屏幕上的信息好像接连闪烁不停，但是这会儿直接连发手机信息的人已经不多了。

　　WM14048：“如有需要，您可申请赔偿。”
　　越明屿目光落在屏幕上，仍旧没有动作。

　　女尼姑扫过她一直在欲言又止的手，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最近有没有什么新认识的人？”
　　“没有，”越明屿语调波澜不惊，眼皮抬也没抬，“怎么，又在我眉心看到了绯红的圆月还是跳动的火焰？”

　　女尼姑一秒钟停止装神弄鬼的腹稿，笑往嘴里又塞了口饭：“信则灵，万一今年的桃花真的十月开呢。”

　　越明屿半天没有搭腔，不知道在想什么，旋即，她悬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停顿两秒，发出一条：“送个女朋友过来。”

　　外面哗啦一声，似乎是凭空炸了个霹雳，随后雨声又淅淅沥沥地大了起来。

　　女尼姑起身从消毒柜换了个勺子回来后，就见摆弄手机半天的越明屿好像点进浏览器里搜索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忽然抬起头，莫名地往天上看了一眼。
　　女尼姑于是也顺着她的目光往玻璃窗外一看，说：“雨没停。”
　　回答她的是一声“嗯”，越明屿说：“一会儿伞给你。”

　　可她话刚说完，又立即起身，伸手去提旁边的防潮袋。
　　“……要走？”

　　“嗯，忽然有点事，你慢慢吃，不急，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今天来不及的话就住一晚，明天再走。”越明屿边说人就已经走出到了门口，女尼姑还没来得及吱声，又见她几步返回来，抬手一勾把伞拿走了。

　　“……不是说伞留给我吗？”
　　“这次不行，下次一定。”
　　“……”

　　女尼姑嘴里水还没咽下去，就一脸摸不清状况地目送她光速消失在了门口。

　　十分钟后，越明屿穿过桂香依旧的小巷，挂掉电话推开了院门。
　　这是一间四方的院子，砖木结构，正对门口的是二层主楼，两边各是分宅厢房，屋顶盖着深灰的瓦片，四周的青砖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一切跟她出去的时候都没什么不同——可如果没有意外，里面此刻应该就在几分钟前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越明屿立在整个院子的入口站定了一会儿，先左转将黑色的防潮袋提回了工具房，锁好门，才顺着回廊慢慢走向正屋。她的脚步很轻，极轻，只有客厅冰箱上一只蜷着尾巴正在摆荡的猫似乎若有所觉，很快探着脑袋好奇地望了出来，除此之外，客厅里的几个人并未察觉，隐约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华斐小声“啊”一声，摁灭手机说：“她把电话挂了，消息也没回，那应该就是快回来了。”

　　无人回话，越明屿在原地站了两秒，向前半步，终于穿过半掩的门，看清了坐在沙发对面的人。

　　那是一个女人，白皮肤，很白，眼珠是黑色，极黑。

　　“呃，你刚才说你叫什……”突然，冰箱上的猫一跃而下，众人目光下意识跟着转移，华斐余光刚好扫到立在门口的越明屿，立刻话音一转，“咦，你回来了？”

　　越明屿没有回话。

　　她的目光很奇怪，像隔着层珠帘在纯粹看沙发上坐着的人，又好像在隔着光阴看一件年代极其久远的东西。

　　空气有些安静，很安静。她没有出声，对方却终于眼睫轻轻一撩，望了过来。

　　片刻后，那人起身，冲越明屿远远一笑，极其从容地开口说：“你好，我是你女朋友。”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