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挽曲》风雪白头

1、序章

　　2116年12月15日，IPPO科学部航空航天署内，红色光点正以五十赫兹的频率间隔蓝色光电闪烁不停。原子钟稳定发射出的电磁波，正穿过此刻正以亚光速艰难穿越柯伊伯带的宇宙空间。波以亘古不变的速度挑拨暗物质，又最终穿越大气层，就像太阳风扰乱电子层那样和介子撞击在一起。
　　控制室内所有人都清楚，这种异想天开的撞击的发生概率正如同和亚里士多德呼吸到同一口空气。然而，正如同爱因斯坦所说，世界似乎只是大脑的产物——科学本就离不开猜想，荒谬总是能不偏不倚地刺痛人脑内的创造神经。
　　看着巨大显示屏上几亿光年之外“I know that we shall meet again ”号宇宙飞船传输回来的画面，巨大的狂喜几乎要将控制室里所有的人掀倒。“真理”似乎要与“猜想”验证，人类的伟大智慧将在不远的绝对时间内得到证明。

　　事实上，多亏了通俗电影的传播，“双生子佯谬”这个概念已经为许多人所知——有一对双生兄弟，其中一个跨上一宇宙飞船作长程太空旅行，而另一个则留在地球。结果当旅行者回到地球后，我们发现他比他留在地球的兄弟更年轻——这个几乎颠覆人类认知的猜想扰乱了不少人的神经。{引}当当局初步建设出几乎和完美状态所差无几的亚光速飞船时，人们对爱因斯坦的热情又一次重新攀登上了高峰，其崇拜程度甚至不啻于当初中世纪的人民抛弃神父，转而奉牛顿为神明。
　　于是，“I know that we shall meet again ”号在天空中留下一条急速晕影而奔向鸿蒙时，无人不自豪地想，人类的伟大智慧终将不朽。

　　飞船内，黑暗的尸布开始颤抖，无边无际的永夜似乎终于遇到了死敌。眼前，光带开始掠显，小行星在无人造访之地孤独运行。正如拓扑那样，点连成线，线构成面，二维开始摆脱空间桎梏朝三维世界跃迁——未曾涉足过的苍凉地带像一片未经开垦的荒原，巨大而又充满未知的世界被人类打开了一个极小的孔道。此时，可见宇宙正以毁灭般的震撼，在所有窥视者面前袒露自己的身形。
　　“未知世界就像美杜莎”，一位当时在场的女科学家在后来的采访中如是形容到。这一切，对于渺茫而又寂寥的人类来说是如此新奇，人们对自己的计算结果又是如此自信。巨大的狂喜几乎冲击了所有，以至于警报器开始奏响自己对不幸的预言时，竟然只有极少数人发觉。
　　悲剧以及先人类的反应一步，开始光明正大地站到了台前。

　　谁也没想到，在这迈向传奇时代的时刻，在这传说中奥尔特云的庇护下，一片脱离计算的彗星开始悄声接近。巨大的天体群犹如一道以第二宇宙速度移动的银河，人类逐渐落进“未知”这位猎人的圈套，被捕猎器缠住双脚。在发出极小幅度的反抗之后，猎物又重新掉回了井底。

　　也许对于宇宙来说，这阵彗星只是她脉搏里一阵再平凡不过的血液流动，常见而不足为奇。可就是这只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一个文明几万年来智慧的结晶，就如此被扼杀在了跨过太平洋的旅途之上，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人类史上一次史无前例的远大出征，就以如此潦草的结局含恨告终。

　　事情发生得简直太过突然。总控制室内，精密仪器上数据的跳动，跳动的光点成了可笑的符号。没有人知道这阵完全在算法之外的彗星究竟从哪里出现，又为什么正巧和来不及逃离的飞船撞在了一起。航天员无助的叫喊湮没在了撞击声中，明亮地发疼的白色光束成为了一切的终结。

　　航空航天署内一时间静寂如死。

　　张万里身为整个项目的第一负责人，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科学院内部的争端、业界的看法和舆论……他强忍着对于一系列即将接踵而来的未知时间的烦躁，不得首先联络当局。信息部很快给了他回复，说现在IPPO内部正在就此事召开紧急会议，最高办公室将在五分钟之内回电。

　　张万里无暇顾及其他，边吞咽着自己即将面临的落魄境地，边狂奔回了自己办公室。他走的时候没有关窗，此时窗帘被东北风吹起，景象混合着冷气扑向他的面容。窗外，有林业机器人正在给再生林浇水，道路上没有行人，整个中心世界都用被玻璃罩罩起般与外界隔离。再远些，IPPO政.府大楼便安稳矗立在鲸落洲中央，这冷峻的建筑似乎永久屹立不倒。张万里的目光不自觉靠向九十九楼，那里便是权力的中心。

　　一分钟之后，最高办公室果然给了他回电。
　　显示屏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人脸呈现在他面前。新世纪的荣膺，IPPO的正执行长，十四年稳坐权力漩涡中心。张万里看着他的面容，一时间，竟然联想想到了刚给他致命一击的未知宇宙。
　　邵墨渊照常披着一件黑色薄西装，规矩得体。这张脸被新世纪人民吹捧了不知道多少遍，却一点也没有夸张的意思。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锋利的镜片遮住了眸子，将整个人的气质不偏不倚地中和。只是有些奇怪的是，镜头的背景是纯白色的装潢，桌上摆着用青花瓷装的白色百合花束。张万里无不巧合地想，这正是本洲第一医院的装修风格。

　　“张教授。”那边，男人已经出声，“辛苦。”
　　张万里为这突然的关怀而出现了片刻的愣神。

　　“主席客气了。”张万里苦笑道。
　　IPPO这几年给科技部的拨款居内部支出之重，亚光速宇宙飞船这个项目更是投入了无数人才、金钱以及物资。现实一点来讲，无论是用什么思维来看，与投入金钱相符合的期望值就是获得成效。张万里不是纯科学家，除了技术方面的研究，他还要兼顾一切现实无比的利益关系。
　　邵墨渊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接着不紧不慢说道：“IPPO并不会对项目撤资。九十八楼甚至一致认为，在航空探索领域方面应该增加投入。张教授，你应该非常清楚，失败并不是什么值得忏悔的事情。”

　　又一阵风吹过窗帘。张万里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老实说，他打死也没想到官方对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

　　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主席，可是舆论方面的事……”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邵墨渊几乎平静地面无表情，“你们只管研究。”说完之后，他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接道，“……以及照顾遇难航天员家属的情绪。”

　　张万里连连点头。
　　邵墨渊又大致和他阐述了一些内容，说明IPPO认为世界的发展必定在于太空的开拓，因此大部分对外探索的项目必将受到大力支持。直到通话结束，他的脚步仍然有些虚浮。他不知道是应该赞扬领袖的高明，还是对对方的温和态度发出赞美和感激。显然，对于当局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把时间和金钱如此阔绰地投入科研都是一笔有些不划算的买卖。最后，他很返璞归真地想，至少科技被政.治庇佑，这未尝不是一件颇为喜闻乐见的好事。

　　*

　　与此同时，北极，斯瓦尔巴特岛。
　　烧焦与腐烂的气味在空气中涌动，刺鼻暗流和半熔融状态雪水混合在一起的焦黑杂质深深浅浅落在地表，万物衰糜之态尽显。斯瓦尔巴特岛，几千年来无人开垦的富饶岛屿，曾经是生态平衡的富饶之地。19世纪，这里成为疯狂开拓者的新大陆，白鲸的尸骨成片堆积，早已锈蚀的动物脂肪熔炉正是人类贪婪开发的证明。如今，昔日建造的工业体系在资源枯竭后正式休止，北风穿过无人街道，落雪一片苍茫。工厂的庞大尸骸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极夜中，北极圈一派喑哑。自然正在重新接手这片苍茫之地。

　　贺念之身处废墟之上。风从窗洞之间刮过，堆积在地上的木材随之发出微微松动的声音。他脚下的位置曾经是猎户的住所。如今，房梁犹在，墙体侵蚀，野草疯狂生长，人类或善或恶的魂灵早已不知所踪。更远的地方，冰川正在缓慢融化。几亿年前的冰封生灵陨落，他甚至能听到大片固体水掉落时在石涧中砸出的闷响。

　　他始终握着相机。取景器里的世界又有所不同。世界正在消逝，宇宙正在膨胀，几乎没有什么能够保持永恒。但瞬间可以。相机，作为一种过去确实存在的证明，确实是人类科技史上一项值得铭记的壮举。
　　相机主机在发烫，量子计算机是不会有这种温度的。他接触惯了冰冷实验仪器，一时间手指有些烧灼似的触感。

　　2116年，照相机这个产业因为智能手机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早已经被排挤到了市场的边缘。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微单——686e7a阿尔法——这是tnms相机公司倒闭之前给他定制的最后一台相机。这之后，tnms工厂全线停产。
　　“人生就是这样，”他至今还记得发完工人最后一笔钱的tnms老总和他说的话，“旧的事物会被新事物逐渐取代。”
　　贺念之听到这句话时，眼神正落在变焦镜头上。他笑了笑，似乎不太认同对方的话：
　　“但热爱亘古不变。”
　　老总笑着看他，仿佛在看初升的太阳。

　　贺念之的镜头，正对准着一只北极熊。很少有生物能在全球变暖与极寒天气的双重煎熬下生存下来。直到2110年，全球的生物多样性已经比100年前减少了70%。但北极熊活了下来，它们是这冰火世界里的王者。
　　眼前这只北极熊，正以一种几乎卑微的姿态死守着脚下并不是那么坚固的冰面。他知道它在倾听冰面下水流的声音，在联动冰雪世界里的预判直觉，在等待海豹穿破冰面出来呼吸的那一瞬间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可是狩猎是一项多么艰难的工作。贺念之简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在成功捕获之前就已经因为下垫面不堪承重而坠入海底。

　　正在这时，连续的震动隔着羽绒服为他所感知。一时间，这个寂静世界的微妙平衡被打破，通讯工具发出的波扰乱了聚焦的镜头和双眼。他皱了皱眉，并没有按下快门，而是转而去拿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正是他的导师艾克斯德。

　　“在北极玩得怎么样？”老人开口问他，却有点故作轻松的意味。
　　“挺好。”贺念之沉默里一秒，“出什么事了？”

　　“……”对面，艾克斯德没想到他如此直奔主题，只能吐露详情，“科学院的那个项目失败了。”
　　在冰天雪地里，这似乎是唯一的声音。

　　贺念之改变了原来蹲着的姿势，转而站到了窗旁边风吹不到的地方。他睫毛颤动了一下，回道：“意料之事。”
　　“飞船坠落的原因是与彗星群相撞。”艾克斯德补充道。他像是在查看什么数据，随之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这之后，他才继续说道：“科学院的技术不至于连这么大的情况都预测不出来。这是的的确确的意外事件……念之，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贺念之缄默不语。
　　超出目前最高科技水平的意外事件发生，就意味着物理学必定再一次发生大规模动荡。

　　他表情有些凝重，眼神又凝固在远处视线里一只正在奔跑的北极狐身上。科学院这个项目原来要招募三个宇航员以及三位天文学家。他虽然不隶属科学院，但当初依然参与选拔，按照他的实力本来已经势在必得。但最后关头，一位叫阿尔伯特的白人却代替了他的位置。
　　他淘汰的原因是还未满十八岁，身体机能发育未必成熟。可事实上，阿尔伯特只比他大了不到半岁，而身体机能这种理由简直就是胡扯。听师弟说，对方应该是有什么后台。

　　事实上，贺念之有足够的理由认为，阿尔伯特恐怕只是向往航空航天署给宇航者派发的7800万美元的工资。他对于自己被替换这件事情并没有做过多挽留，只是去认领一个去北极调查北极熊存活情况的任务，就当是去散心了。系里的人也很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把这个几乎是旅游性质的任务交给了他。他在去北极之前和家里说了一声。那人意料之中地极其心疼，可见他如此释然，也就放弃给他找场子了。
　　如今飞船坠毁……也算是命运吧。

　　“我知道……”贺念之刚想继续开口，固体滑坡的声音突然夺去他的注意力。视觉上，眼前不断有大颗粒白色物质急速掉落。
　　房屋在坍塌！
　　他瞳孔骤缩，凭借身体急速本能作出的反应从窗口的位置单手翻了出去。他脚下的滑苔使他失去平衡之前向前跃进了一段距离，正巧到落了一块木板上。身后，刚刚还为他遮蔽风雪的房屋此刻已然土崩瓦解，房屋的破碎骨架在黑暗中颤动不停。

　　“念之！！”话筒那边，艾克斯德显然听到了他的动静，“出什么事儿了？你还好吗？”
　　贺念之抖了抖身上的雪，目光落在从雪地里翘起了段尾巴的北极狐上。他舒了口气，朝刚刚没来得及带上的相机走去，边回答道：“稍微出了点状况，我没事。”
　　只是要是慢一步，这里恐怕就要成为他最后的坟墓了。

　　“没事就好。”艾克斯德松了一口气，“你快回来了吧？”
　　“嗯，今天下午就走。”
　　“那好，你自己注意安全。”
　　贺念之颇为淡定地应了两声，这之后便和受到惊吓的教授说了再见。

　　幸好，相机被埋藏的位置并不是很深。他花了一些时间把它挖了出来。至少从表象上来看，相机的功能依然很完好。也许是缘分使然，储蓄里面，正巧记录着坍塌之前最后一段时间的视频。
　　相机里，镜头里的那只北极熊也许终于放弃了猎捕，早已不觅踪迹。他自己的说话声被录了进去，除此之外静谧出奇。贺念之抬头，刚刚北极熊立足的冰面仍然存在。即使他差点被埋葬在风雪之中，一切似乎仍然风平镜止。11月份，北极圈内超大规模的火灾刚刚结束——往年这场火最多烧到8月，可今年火星却因为全球变暖滞留到了冬天。即使如此，除了只有极其精确的温度计之外，却没有人能在几个月这个尺幅之内感受到明显的变化，正如没有人感受到刚刚房屋的倒塌一样。
　　只是，再过5年来看斯瓦尔巴特群岛，这里或许已经是一片汪洋。

　　贺念之叹了口气。量变引起质变，这是普通中学生都明白的道理。只是，很少有人去追溯量变发生的原因，就像在“I know that we shall meet again ”号坠毁之前，没有人会把注意力放在一阵当时还不构成任何威胁的天体身上一样。不断超出人类现有认识的“现象”正在冲击着理论体系，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之间的冲突尚未调和，新的矛盾就已经不断被捅到了所有人面前。在缺失“真理”的情况下，所有“探险”都显得无比莽撞，正如孩童用手捅马蜂窝一样。
　　可是没有付出血与泪的“实践”，理论体系本省就是虚妄。

　　“这个世界真是奇怪。”贺念之兀自想，“……这个奇怪而又矛盾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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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文献说明
1.“I know that we shall meet again ”来自王尔德诗《真实的知识》，致敬SpaceX公司“of course I still love you”。
2.斯瓦尔巴特群岛的相关情况参考BBC《四季仙境》斯瓦尔巴特岛相关内容。
3.关于开头的知识基本来源于《时间简史》。
4.最后“这个奇怪的世界”爱因斯坦说过。

文章内容说明
1.cp是贺念之x邵墨渊，年下，不要站反。
2.因为是科幻架空，作者又是个理科学渣，QAQ别骂我，大家看个开心就好。
3.还是要和读者朋友们说一句对不起。本来我是想小幅度修一下文的，但是修文这种事容易上瘾。第一板块邵青的结局也因为一些原因必须进行修改，会涉及到原来的情节走向。这是我的错，躺平任骂。下次我会100%存完稿再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