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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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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流年醒来。
是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惊醒的。
他木愣愣地睁开眼睛,广袤的星空在他头顶上展开,弯钩似的月亮在鬼魅般的树梢上注视着他。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燃烧的火堆边,一个佝偻的身|影缩成一团,似乎快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了,他发出长而粗糙的声音,像一头出了故障的风箱一样,无法正常工作。
那老人的面容熟悉。
夏流年木木地看了半晌,直到那老人”扑“一声吐出了一口血,夏流年才像被惊醒般地打了个颤栗,直觉夜晚冻得他后背冰凉。
夏流年伸出手去,将那老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老人“呼呼”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半晌才平息下去,他伸出苍老干枯的手,擦掉自己胡须边的黑血,对夏流年笑了一下。
“吓到了吧,孩子。”
夏流年收回手,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老人见他面色悲苦,叹了口气,劝道,“孩子,人生在世,难免坎坷些,佛陀说人有八苦,生离死别乃是人生常事,你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夏流年听着,并不往心里去。
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到临死都没能见自己家人一面。重新睁开眼睛那一刻,他以为上苍给了他弥补,没想到他收到的却是如此残酷的礼物。
这世间,于他,大概也无甚牵挂了。
那老人见夏流年不接话,也不多言,只叮嘱了一句,“夜深了,早点睡吧。”
夜里的老人睡得并不安稳,他身上仿佛有着难以去掉的病痛,在夜里折磨着他,夏流年能听出老人大概是怕扰到他,低低地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声。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要上路,夏流年却不愿意走,老人也不勉强他,留下了馒头和水便走了。
等到了晚上,那老人又折了回来,看到地上原样未动的馒头和滴水未进,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夏流年,气得手指发抖。
他将夏流年从迷迷蒙蒙的状态里晃醒,问他:
“你是不是想死?”
夏流年看着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半点波澜不起。
“这世上多少人想活着呀,”老人苦口婆心地劝道,“他们生了病,没有时日,没有希望,却还要向老天祈求自己能活下去,咳咳你一个年轻孩子,不吃不喝,怎么要这样折腾自己?“
夏流年没答话。
老人继续劝道,“咳咳难道,你就没想过为你爹娘和弟弟报仇吗?固良县那群匪人,可还剩着个头领没抓住,咳,是那个匪人下的令,你爹娘和弟弟才会死。”
本以为像这种家破人亡之仇能激起眼前少年的生气,谁知这孩子只是抬了个眼,问道:“杀了匪人,我爹娘、哥哥、弟弟就能回来了吗?”
老人一时哽住。
“他们回不来了。”夏流年躺在地上,麻木地望着天空,“你让我死吧,别再管我了。”
老人胡子抖了几下,然后破口大骂,“既然那么想死,那在死之前先报了我的恩情咳咳咳咳,这你爹娘总教过你吧。”
夏流年转过头来。
老人伸出手指,说道:
“第一,我在馒头坡将你从匪人,咳咳,匪人手里救出;
第二,营民镇外荒原上,我救了你弟弟,虽说咳咳,虽说你弟弟最后不幸死去,但好歹也是让你们见了最后一面;
第三,我从那人咳咳,人牙子手里将你救出,这三件,每一件都算是大恩吧。”
说完这段话,老人人是极为疲惫,他闭上眼,歇息了好一会。
夏流年看着他,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用这三件恩情,换你一条命,来替我,去守护我的小小姐。”
老人看着夏流年的眼睛,慢慢地说道,“我的命,咳咳久不了,我死了你还会活着。我要你替我,留在小小姐身边,帮着她,平安地渡过这一世。”
老人口里的小小姐,是谁?住在何方?
又为何让一个病痛缠身,命不久矣的老人奋不顾身地前去见她?
夏流年并不关心这些问题,在答应老人要报恩后,他便随着老人上了路。
他们一路向西走去。
半路上,老人再次吐血昏迷,夏流年小心照顾。
老人从昏迷中醒来后,神情极为平常,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样倒下去的事情。
夏流年抓了药,老人笑着告诉他,那些药都没用,他没有得病,夏流年才知道老人中了毒。
那毒霸道异常,摧毁了老人的根基,让他虚弱不堪。
“我以前可是……”
以前可是什么?
老人没有继续说,只是神采黯淡下去,低低地咳起来。
他的咳嗽越来越频繁,每走上几步路,都要喘一下。
在夏流年强烈的坚持下,老人同意坐在马上,由他牵着前行。
向西向西。
西边仿佛有着这世上最稀有的珍宝,吸引着这个行将朽木的老人,要将他的仅剩的生命燃烧殆尽般。
四月十三日,天落了一场春雨,泥泞的小路边上,几枝梨花洁白地绽放着,擦过夏流年的胳膊。
“到了。”老人望着远处,突然激动起来,他浑浊的眼里有了光,佝偻的身体仿佛也挺直了一些。
到了哪?
夏流年抬起眼木木地看着前方,一片望不到头的松柏在远处站立成,立成了一道森严的墙。墙外,是一片低矮而宽阔的草地,不见人烟。
老人带着夏流年绕过高高的松柏墙,走到了一个小门前。
小门不大,破旧的木扇经历了累年风雨,连上面的铜衔环都生满锈。与正常人家的门不一样的是,小门嵌在了一段长长的土墙上。
老人伸手一拎,那铜衔环便“吱吱呀呀”地响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土墙后似乎有人。
但老人敲门良久,无人来应答。
眼看着站了近半个时辰,才有脚步声在院中响起,朝着门边靠近。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趿拉着布鞋的人探出胖脸来,“啊呀”地一声吓了一跳。
这人一照面,夏流年的眼睛便微微一缩。
沉睡在身体里的本能觉醒,多年生活在皇城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是个内侍。
虽然他穿着一身普通的衣裳,并没有内侍标志性的饰物,可夏流年却从这个人的样貌与神态中知道,这个人就是个内侍。
“你们是谁?怎么站在这?”
那人先是吓了一跳,待夏流年和老人的样子,便口中呵斥起来,
“知道这是哪吗?”
老人陪着笑,“知道知道,这位宫爷,小老就是来找您的。”
“找我?”那人先是不解,继而上下仔细端详了夏流年和老人一番,便扬起头来,“找我什么事呐?”
“是这样的,”老人上步一前,悄悄朝那人手里塞了一角银子,“小老是来见见我家小小姐的。”
“你家小小姐?”那人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将它塞到自己袖子里,懒洋洋地问,“她是哪位啊?”
“我家小小姐姓林。”
“姓林?”那人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她是做什么的啊?”
“她,咳咳,她曾经是宫中的娘娘。”
那人猛地站直身体,“娘娘?我们这里可没有这个人,走吧走吧。”
“怎么没有呢?”老人急道,“大人您没弄错了吧?她确实是在这里啊。”
“没有没有,走开走开。”那人不耐烦地摆着手回身,将门一闭。
老人忙去挡门,却不小心岔了气,咳嗽起来。
“大人,您等等,等等……”
门关上了。
老人拍了半晌,院中没有动静,老人哀叫了一声,
“大人你开开门啊,我家小小姐确定在这里啊,是皇上,皇上亲自下的旨啊。”
说完这句话,老人便趴在门下,慢慢滑了下来。
他边滑边哭,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院子里,正在醒觉的赵毛看到自己的同伴晃着个脑袋进来,手里还一颠一颠地颠着个东西。
“你怎么回来了?外面出了什么事?”
“一个糟老头,带着个男娃子来找人的。”满祥撇了下嘴。
“找人?”
大概是觉得神奇,赵毛入下了手中的旱烟袋,“还有人到这鬼地方找人?”
满祥点点头,坐到椅子上,张嘴打了个哈欠。
“找谁?”
“后院那疯子。”
“林家还有人活着?”
“那谁晓得?林家大了,多一两条露网之鱼的,也很正常。”
墙外,老人嚎啕大哭。
赵毛侧耳听了一会,转头问满祥,“你不去打酒了?”
“急什么?”满祥把银子从袖子里拿出来,向着空中抛了两下,“先榨点油水说说。”
“听这声音这老头岁数不小了吧,还有油水?”
“他来找人身上不得带点盘缠。再说了他没有,还有个小子呢,卖卖也能得几个钱。“
赵毛摇着手里的烟枪,没有再说什么。
院外,老人的嚎啕声伴着剧烈的咳嗽,慢慢低了下去。
捡着碟子里瓜子吃的满祥听了一会,嫌弃道:“听听这老货,怕是个活不长久的,算了,我还是去瞧瞧吧。”
说完这句话,满祥就慢悠悠地抄了个手走向门口,待到了半路,故意加重了点脚步声。那门外哭着的声音便顿时低了下去。
满祥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收起脸上的笑容,露出一副同情的表情打开了门。
“大人你行行好,让我见见我家小小姐吧。”
老人见满祥出来,顿时从地上直起了身,期盼地看着他。
“唉,老爷子,我都说了这里没位姓林的娘娘,”满祥假惺惺地搓着手叹气,“你何苦这样痛哭呢。”
“可是,可是……“
“既已入宫门,便是天家人,说了没位姓林的娘娘,就没有姓林的娘娘。”满祥说着话,在“娘娘”二字上咬了重音。
老人听了,有些糊涂。他想问,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夏流年垂着脑袋,低声问了句,“敢问大人,这里可是有位姓林的小娘子?”
满祥讶异地看了一眼站在老人身边的夏流年,笑了,“姓林的小娘子嘛……”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见老头被他引得目不转睛,便缓缓捋了下自己的袖子,“自然是有的。”
“那……”
“可是嘛,既已入宫门,便是天家人,搁哪,他都是天家人,可没有随随便便便见人的道理。”
“我懂我懂。”老人忙点着头,将自己背后的包裹打开,在里面翻弄了起来。
满祥站在边上,看到老头包裹里面的破布衣服后,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朝着旁边站着的夏流年看去。
这一看,觉得有点奇怪。
明明是个少年人,身上却带着层层暮气,看着倒比窝在这鬼地方的他和赵毛还要死气沉沉。而且少年大多心高气傲,这少年却对他索要老头钱财的事,看起来相当地不上心,仿佛他见过无数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