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事务所》长安看秋

5、005 黑影

　　待人走近了，才看得清来的是一位两鬓斑白却笑容可掬的半老年人。这人穿着暗色唐装，模样文质彬彬，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全然没有上了年纪的龙钟之态，看上去是个管家一类的人。
　　往门口走的功夫，管家认出来门外边往里张望的小朋友，面上笑意更深了几分。还没走到门口，就扬声回应：“来了。”
　　华清阳一手扒着铁栅栏，一手高高举起向里边的人挥手，大概因为自己和他是在场人里唯二的真正的人，所以有点“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亲切感，全然忘了身边几个人看他的眼神。
　　管家一路走到门前，一边开门，一边说：“小友，来得倒是勤快，还带了几位朋友。家主外出尚未归家，眼下正要开饭，如果还没有用餐，不妨移步共进晚餐。”
　　听见吃，白妙瞬间竖起耳朵，如果不是陆岳鸣拉着他衣袖，这会儿怕是要直接冲进去先吃为敬了。
　　门开了，几人先后进了门，华清阳想起来井里的怪东西，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十分自觉地走进队伍最中间，陪着笑跟管家道：“是啊，西岭爷爷，好巧不巧我们还没吃饭，来的真是时候哈……哦对了，我带我的朋友们来写生。梅姨上次说可以带朋友来一起玩，我就擅作主张直接带他们过来了。”
　　“哦，那真的是太欢迎了。”西岭侧首听完华清阳的话，转而对沈子生他们道：“想必清阳小友已经和各位介绍过了，梅宅如今是梅釉梅夫人在打理操持，而老朽我是梅宅的管家，既然大家都是清阳小友的朋友，那么称呼我西岭爷爷，也算是赏我个光了。”
　　“哪里话，倒是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来此叨扰，多有得罪。”公关一类的事还是陆岳鸣最为得心应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可以编出一些体面话，“还没做自我介绍，我是陆岳鸣，直接称呼岳鸣就行。”
　　“我是白妙。”眼看着陆岳鸣都做了自我介绍，白妙赶紧也把自己名字告诉人家，以免显得太不规矩，没得晚饭吃。
　　“沈子生，叫我就叫全名。”沈子生双手插进口袋，晃晃悠悠跟着往前走，余光瞄着建筑角落，就是这什么都瞧不出来的结果，让他心里堵得慌。这样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镇子，外界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说法，如果说只是因为交通不便，那为何这里的人如此安于现状，不思向外发展。想到这里，灵光突然闪现，沈子生问了一个符合常情又不会太让人见外的问题。
　　“看见您就让我想起来我爷爷，可惜他老人家身体不大好，应该让他跟您讨教讨教养生防老的经验。”
　　西岭听了沈子生的话，情不自禁朗声笑了笑，说：“可惜我只有两儿一女，还没有抱过孙子呢。”
　　也太弱了吧。沈子生腹诽。
　　“儿女忙于自己的事业，也是好事。”沈子生斟酌了一下，这么说着。
　　“不，不是。”西岭叹了口气，顿了一顿，接着说，“他们已经不在了。”
　　气氛突然之间陷入尴尬，沉默的空气也失去了流通性。沈子生曾在冥界看惯了凡人的生老病死，这些短暂的生命于他而言不过如蝼蚁，卑贱而渺小，但正是这些蝼蚁一样的生命，偏偏又对死生之事过分执念，甚至有人不惜以来世为代价，换取富贵今生的长寿。沈子生原本对此事不屑一哂的，但直到他的弟弟沈子灭身毁于大战，灵魂入了轮回，他才明白何谓悲欢大不过生死，也理解了那些人世间对长命百岁美好愿望的祈求是出于何种心理。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陆岳鸣把手按在沈子生肩膀上。这话是说给西岭听的，也是说给沈子生听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说给自己听的。陆岳鸣突然意识到，在场的几个人中，哪一个都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原来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亦或是鬼，都是会死的，没有什么是永生不灭的。
　　“是，得节哀顺变。”沈子生矮了矮肩膀抖掉陆岳鸣的手，接着问，“再多问一嘴，您在这里当管家有多久了？”
　　“不长不短，约莫是有三十来年了。”西岭说，好像刚才的问题并没有让他觉得有多么沉痛。三十年时间的确是不长不短，不过三十年里的信息量可不见得会少。
　　说话间，一行人就到了室内。饭菜香味越发浓郁，而香味来源就是那张梨花木的桌子——桌子上边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食物，在柔和灯光映照下仿佛花枝招展地跟人说“快来吃我呀”。
　　白妙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液，觉得自己真是来值了。
　　就在这时候，窗口黑影摇动，趁着黄昏阴暗的光“嗖”的一下子窜过来。陆岳鸣耳尖一动，捕捉到空气中细微的流动感，速速抬头往窗边看了一眼，与此同时，黑影像是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慌里慌张从窗台窜了下去，落在地上之后就销声匿迹，风平浪静，窗上只剩下一片凄惨的红色夕阳光辉。
　　“窗外有什么东西吗？”陆岳鸣提起警惕，却见管家西岭毫无诧异神色，反倒泰然自若，也不好摆出过度的厉色。
　　“大概是猫。”西岭不疾不徐道，全然一副泰然自若模样，“那猫住在这里有些年了，是太太养的，吃穿用度有专人照料着，在院子里疯跑，没人敢辇它，是肆无忌惮了些。”
　　听见是猫，白妙的眼神中泛起了希望的光芒。沈子生原本还不想带他，可他沈子生听不懂猫语，说不定这次又要靠他白妙来获得重要信息。毕竟猫儿上山爬树的，可比人的眼界宽阔多了。想到这里，白妙更是窃窃自喜。
　　“口水收一收啊。”沈子生自然将他那点小心思看破了，不过当着常人的面，来到梅花镇的目的也不能明说，索性甩锅给白妙的馋虫，叹口气跟西岭说：“您见笑，这小子饿了一路，见不得吃的，在这儿丢人了。”
　　“哪里话，梅夫人一家素有好客之道，一会儿吃过饭，我为你们引见，安顿各位的住处。”西岭说，“现在先带各位洗洗风尘，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舟车劳顿，好好休息才是正经。”
　　正说着，西岭探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将一众人往走廊另一边的房间引。说是洗洗风尘，其实就是洗手洗脸，这样以后才好吃饭，免得沾染一身尘土气，把土渣子吃进胃里。
　　沈子生用手接着水龙头里落下来的水，水花触感冰凉，驱散一切燥热。镇子并不算发达，能用上自来水管的人家应该是少之又少。按照梅宅的气派而言，用上自来水管应该是没问题的。那么那口有问题的井，又是在什么时候荒废的？沈子生盯着水愣了片刻，拧上水龙头，随手抄起纸巾擦拭手上水珠，有意无意道：“这水倒是清凉。”
　　“是了。”西岭不疾不徐回应，“这水是从地底下抽上来的，清凉又干净，夏天是这样，到了冬天就是温热的。”
　　“这么好啊，冬暖夏凉。”沈子生说着，把擦完手的纸丢进纸篓，转而问道，“院子里的井不出水吗？”
　　按照华清阳的说法，他在井边撞了邪，梅宅的人却对此讳莫如深，甚至有睁眼说瞎话的嫌疑，十有八九这个西岭就知道些什么。在很多故事中，老年人都会起到重要作用。
　　“如您所见，那井，早就荒废了。”西岭说。
　　沈子生回想了一下刚进院子时候的景象。迈过大门右转几步就是一口井，石头垒成的井口颇有岁月久远的意味，井上没有取水打水用的麻绳水桶，井外地面干燥，着实不像近几年使用过的样子。
　　“好端端的井，怎么不用了？”沈子生问。
　　“因为水质不好。”西岭仍是温笑着，说，“现在的水路和之前的不一样，因此水质更适合人饮用。这样的条件，梅花镇可不是每家每户都能拥有的。”
　　“嗨，看出来了，梅宅是真气派。”沈子生意识到西岭有意引开话题，也不急于追问下去败坏好感度，索性不再往下问。他来到人间有几百年了，虽说对于世故人情也不算练达，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早些年，约莫是家家户户还住大宅院，还得用蜡烛照明的那会子，他就在闹市里支起个当铺，开始“挂羊头卖狗肉”的修缮功德簿的生活。那时候他办事不问因果，有求必应，将世间的妄念嗔痴看了个遍。时间久了，他才发觉不仅是鬼族，这个世界也是人分三六九等，物有高低贵贱。他从前是掌人生死，高高在上习惯了，竟不知生而为人除了天地间的种种规矩之外，还得被人世间的条条框框约束，怨不得那么多人情愿这一世吃尽劳苦受尽折磨，也祈愿下一世的长安。须知梅宅人上辈子也许做过什么济世救灾的善行，这一世才能在梅花镇这么一个落后的小镇子里成为富贵人家。
　　“小友见笑。”西岭稍稍欠身，把几个人引向餐桌，边走边说：“主人不在家，也不知有客来，晚饭都是些家常便饭，随意一些，当成自己家就好。”
　　“哪里话，我们都不是挑剔的人，有的吃有的住就很满足了。”沈子生说。
　　听见这话，白妙忍不住抖了抖此刻并不存在的猫耳朵。沈子生这家伙在胡说什么，他白妙可是很挑剔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