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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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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大团大团的雾气从湖面拥挤到廊上,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路,世间一切看到眼中,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
蓝香川跌跌撞撞,跑的快气绝了,终于到达鱼雁音尘的时候,连菡刚从睡梦中惊醒,噌的坐起来,额上鬓角不停滴着汗。
梦,是噩梦。
醒来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梦到的是什么,他呆呆在床上坐了半天,直到浑身惊汗凉透,才下了床,想让下人准备热水沐浴。
推开门,见冥璃守在门外。
“有事么?”连菡找了件外衫披上。
“有人求见,叫蓝香川!”冥璃身材高挑纤瘦,裹在墨色的衣衫内,像是一柄挺直的剑,随时等着出鞘。
“蓝香川……”,连菡沉吟片刻,总算想起了那个锦州城中的俊秀府尹,“他说什么事了么?”
“他一定要见到你才肯说!”
“哦,那让他等着吧,我先沐浴更衣”,连菡一边说着,一边往浴室去。
虽猜得透蓝香川的来意,但连菡心里却本能抗拒着,是逃避也好,是懦弱也罢,前事他不想再记起,有关前事之人,他也不想再面对。
然而,不得不啊!
到了浴室,连菡泡在浴池里,被热气一熏,又有点昏昏欲睡了。他趴在池边,头枕在双臂之上,长发披散,飘荡在池水之上,水面上花瓣片片,淡香靡靡,热水一波波涌上他光洁的后背,像是有一双温柔的手,不停催着往前走。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水色的眸子被水汽一氤氲,朦胧带雾,如同水底的一对明珠,美则美,却略微显得不真实。
大概真的是困了,连菡的身子渐渐往下滑,上下眼皮粘连到一块儿,鼻尖雾气慢慢汇成水珠一滴,还没落下,就随着他沉入了池中。
“咳……咳……”热水灌入鼻中,呛得他立刻醒了过来,挣扎着站直身体,抹抹脸上的水,睁眼就看到容月站在池边,正吃吃笑着。花容月貌,花瓣红唇,冰蓝的眼珠中闪动着小小的光芒。
连菡瞪他,他笑的更肆无忌惮,却一点不张扬。
这个人,就是非要气死人,也是安静如天上月。
连菡恼了,走到池边,抓住容月的脚踝一拉,把他拽到了池中。
容月落水,慌了一下,急忙抓住连菡的手,他浑身衣服湿透了,夏日的衣衫,穿的薄,沾了水,漏透出春色无限,容月的长发,向来是简单系着的,此刻也蜿蜒铺散在了水面上,随着刚才落水激起的水波微微轻荡,缠绕进了连菡的发丝中。
“想与我同浴,就直说嘛!”连菡环上容月的腰,笑眯眯盯着他脸上的红晕。
“你想让人等多久?”容月低垂着眼,不悦的推开了连菡。
连菡歪头看他,埋怨他不解风情,“我还以为你更急呢?”
“胡说什么?”容月拨开他绕在自己腰上那双不安分的手,走出浴池,拿了旁边干净的衣衫抛过去。
连菡身子一轻,从池中跃起,凌空接住,落地时已穿好了,衣摆微微翻飞,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他拿起一旁的毛巾为容月擦着发尾,“等你换好衣服,我们一起去见他!”
容月接过毛巾,把他往外推,“有什么事,你回来告诉我就好,我等你吃朝饭!”
连菡还想说什么,容月已经关上了门,他撇了撇嘴,屈指想敲,转念一想,又收回,仔细系好了衣服,往会客厅去。
虽然倦意浓稠,如山石压下,蓝香川也硬撑着,实在撑不住,他索性站到门边等,只怕自己一坐下,就会睡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连菡到了,看到蓝香川憔悴狼狈的模样,愣了一下,坐到桌边,立刻命人送来热茶和朝饭,招呼他坐下,直到逼他吃下一大半,才肯听他说话。
蓝香川心急救人,吃的快,好几次噎着了,连菡就在旁边偷偷笑。
蓝香川早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恼,等他终于满意,点了头,才开口把事情讲明白了,请他一定要帮忙救君晔。
连菡听完皱眉,浅抿一口新茶,沉吟半天,呓语般的问,“小晔真的说,此事和天阴教有关?”
普天之下,除了君千,大概就只有他在明知身份的情况下,仍敢直呼天子其名!
蓝香川点头,“我虽不知道王上是凭什么有这样的猜测,但那个红衣女子身法怪异,穿着打扮也似南疆的人,且她的手腕上,确实有天阴教的教符纹身,应该不会错。”
当日,红衣女子手腕一翻,蓝香川就知道君晔猜的没错,风鸢花的纹身,细小而修长,缠绕在女子手腕之上。
这个天下,谁也不会假冒天阴教之人。
连菡起身,走到窗前,清晨的阳光,细缕一样穿透湖面薄雾,在一片朦胧中,他似乎看到已有菡萏新开,红粉娇艳,在那一湖鲜活的绿中,随风轻摇曳,活色生姿。
他不动不说站了很久,直到蓝香川轻唤他一声,才悠悠回头,“蓝大人,我看我帮不了你,你还是回去禀告九王爷吧,他一定有办法!”
“可是,副宫主,江湖中的事,恐怕还是江湖解决的好!”蓝香川听连菡拒绝,有点着急。
连菡摆摆手,脸上轻纱微微拂动,长睫低垂,遮住了他水色的眸子,“你也知道,鱼雁音尘之宴还没完结,我这个副宫主怎能轻易离开,天阴教虽然势力独大南疆,但应该也不敢公然和朝廷为敌,九王爷一定有更好的办法。”话音未落,人已往外走。
蓝香川急忙跟上,还要劝。
连菡突然拂袖,脚踏出房外,身后房门砰一声关上,将府尹大人阻隔在了一门之后。
蓝香川愣了一下,再打开房门,已经没有了副宫主的身影。
连菡一路疾飞,往容月的房间赶,赶到了却只见饭食,不见人影。
荷叶粥还冒着热气,连菡里外寻找,不见人影,正纳闷,一个宫人慌慌张张从外跑过,连菡抓住他问怎么回事,那是个十七八岁大的少年,脸上是吓坏了的颜色,被连菡抓住的身子不停发抖,“青松派掌门夫人……孩子……没了……宫主他……宫主……”
“宫主怎么了?”一听到事关容月,连菡急了,握住少年手腕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内力,少年立刻脸色煞白,痛的快要哭出来。
连菡恼他没用,一把将他推在地上,运起轻功,往青松派住的地方去。
人还没到,已经听到嘈杂的议论声和悲痛的哭声,等连菡拨开人群,就看到了令人眼晕的一幕,那么多的血,从床上妇人的腹部缓缓流出,他仍然记得,前两日还看到这个腼腆的女子,倚在廊下,手抚肚子,满脸幸福看着夫君在廊外练剑。
而如今,不过两日而已,人死,尸凉,腹中的胎儿不见踪影。
连菡蓦地想到刚才蓝香川说的话,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身子微晃,有些站不住。
幸好一只手,扶上了他的腰。
扭头一看,是容月。
连菡愣愣看过去,眼神略微凝滞,声音像是呓语,“是天阴教?”
不是陈述,是疑问。
如果容月说不是,他一定信,可曾经修炼灵术的容月却不回答,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
掌心温暖,却暖不进心里。
连菡定定看着容月,看懂了他眼中的不忍相告,脑子哄的炸开,虚弱倚在容月身上,完全听不见身旁的人都在议论些什么。
容月扶着连菡,心尖微疼,对旁边的冥璃和芷茉点头,两人会意,着手控制场面,容月悄悄后退几步,手指搭上连菡碗间,缓缓运起内力,片刻之后,连菡眨动几下眼睫,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菡抱歉对容月笑笑,唇角勉强勾出一笑,然后松开他的手,挺直身体,走到前面接手处理。
询问、安抚,这些事他做来并不是得心应手,但毕竟身份不同,众人也不会计较太多,青松派门派甚小,但做的都是仗义之事,掌门年轻耿直,颇得江湖各门派好感,所以这次鱼雁音尘之宴,连菡才会邀请这个小小的门派,只是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如此惨事。
一日之间丧妻、丧子,青松派掌门心伤如灰,心中仇火疾烧,但他也知道,那人既然胆敢在江湖众高手聚集的鱼雁音尘里行凶,只靠青松派的微薄力量,肯定无法为妻儿报仇,所以,看到连菡上前来,立刻跪到了他跟前,磕头求他主持公义。
一下下磕下,有悔、有恨、有怨、有凄。
血性的男子,额上血花飞溅,眼中泪花四溢,染上连菡鞋面,任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连菡心知这次是避无可避,却仍是犹豫,孤助看向容月,见他对自己微微笑着,如过去的二十三年一般,从不曾改变,心尖蓦地一阵暖,于是,答应了青松派掌门。
青松派掌门顿时感激的涕泪横流,又多磕了几个头,才被门下弟子扶起。
在场之人,议论纷纷,有称赞纤月宫的、有做出各种猜测的、有义愤填膺的、有劝慰的、有寻思的……唯有站在冷戊辰身后的凤箫,别有用意盯着连菡,只是笑。
自从那次挑衅之后,他不再寻连菡的事,连菡偶尔和他在某处碰见,他也像一切从没发生,淡淡一笑就离开,只是错身而过的时候,连菡总觉得有什么,穿透了心脏。
可是,探知的心思已经彻底消失,只留下一抹凄,盘桓心头,略微挣扎,也许终有一天,终将灭如死灰。
此时,连菡看凤箫遥遥朝自己笑着,那笑中说不出的意味深远,忽觉他就是身在九天之外的神,将一切看的透彻,只是出于无聊好玩,才于天上云端,慵懒看着众生如何挣扎苦熬。
顿时,心中一凛,直觉认定凤箫一定知道一切,想要问个明白,却怎么也张不开嘴,迈不开腿。
因为,如果看到命运,只会变得懦弱,那么,他宁愿一切无所知。
因为,生命中,还有他不想留的遗憾。
一旁的容月看连菡发呆,轻轻拉拉他的衣袖,连菡回过神来,回头冲容月灿然一笑,当下宣布今日停宴,说了一些场面话,让其余众人都回自己住的地方休息,又命纤月宫宫人好好侍奉,待众人都离去后,才小声对冥璃吩咐,让他留住蓝香川。
一切安排好后,连菡拉着容月一路不停回到房间,见桌上饭菜已经凉透,立刻吩咐人重新热了来,关上房门,大口大口吃起来。
容月坐在桌子另一端,默默看着,不动筷。
连菡忽而抬头瞥见,好笑的问,“不是说和我一起吃朝饭吗?怎么,不合口味?”
容月摇头,把自己面前的粥换了他手中的空碗,“菡儿此次去,让我陪着,可好?”
连菡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容月话中之意,挤眉弄眼笑道,“当然是要你陪的,你不去,我也拉你去!”
容月被他逗笑,拿起筷子,夹些他爱吃的菜放到他碗中,“只可惜,这次又看不到鱼雁音尘的菡萏开了!”
“没关系,明年再看也是一样!”
一年之前,纤月宫丢了副宫主,鱼雁音尘自然无法成宴,一年之后,又出了离奇怪事,鱼雁音尘之宴仍然无法坚持到结束。
容月目光飘渺,越过窗棂,看着满湖碧绿,星星点点的红粉,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忧伤。
那边的连菡,看着容姿清雅如风,笑靥柔情若水的容月,淡淡笑了。
心中刚才还久久无法散去的阴郁,一扫而空,无踪无影。
虽是,物是,人是,有些东西已非。
但,不曾改变的是,你陪在身边。
连菡用了一个昼夜,和蓝香川详细商谈,发现果然所有疑点都指向南疆那个神秘的天阴教,又用了一个昼夜,做好所有准备。
这次同行的有容月、蓝香川、芷茉、凤箫……还有几个离南疆较近踏上归途的门派。
临行前一夜,所有人都早早睡下了,待到月正当空,万籁俱静,凤箫走出房门,飘上鱼雁音尘最高的那一处房顶。
果然不出所料,连菡躺在月光下,媚眼如丝,已经喝得半醉。
凤箫坐到他旁边,腰肢扭动,就着他的手,喝掉剩下的半壶菡萏碧,喝完咂咂嘴,略微皱了眉,“并没有多好啊!”
连菡抬眼看他,显然有了醉意,露齿一笑道,“这是鱼雁音尘最好的佳酿!”
凤箫撇嘴,眼带不屑,“有些味道是你忘了!”
“喔,是什么?”连菡攀着凤箫手臂坐起来,夺回他手中酒壶,仰头就喝,晃了半天,不见一滴落下,埋怨道,“说不好喝,又都喝完!”
凤箫好笑,黏上连菡的身,靠到他怀中,意态妖媚,“不好的东西,当然是我代替你喝光。”
连菡皱眉,意识到两人姿势暧昧,用力推开了他。
凤箫也不恼,嘻笑着扑上去把他压到身下,连菡武功不弱,却居然推不开凤箫,凤箫口鼻间的菡萏碧温润之气,若有似无的吹到脸上,连菡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奇怪感觉,熏熏欲醉。
“你是谁?”连菡不确定的问,离得越近,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清晰。
凤箫轻笑,拨弄了一下鬓边碎发,满头发丝立刻散开,陡然变长,很快延伸到脚踝,月光下,泛着淡淡紫色的发丝如同锦缎,披盖到两人身上。
连菡瞪大眼睛,表情奇怪的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变化,“是灵术?”
凤箫笑而不答,掬起连菡的一束发,在指间轻绕,若有所指的说道,“还是紫色好看!”
连菡夺回自己的发,终于推开了凤箫,怕他再做什么奇怪的事,急急退到另一边坐好,“你说什么?”
凤箫仍是不回答,慵懒倚靠在碧瓦之上,长长的发丝在他手腕间纠缠出邪魅之气,他掀动眼睫,看向连菡,只见他不为所动,脸色冷淡,仿佛初冬的薄冰,不禁轻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虽然换了皮囊,但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眼前的人又怎会为妖气所迷。
因为,他本就是妖,三届六道,第一只妖!
“你什么都知道,对么?” 连菡看着凤箫,目光冷冷,溢动疑惑。
凤箫弯眉,勾唇,吃吃的笑,“什么?知道什么?公子说什么呢?”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连菡气他装糊涂。
“不知道啊,我很笨,公子不说,我怎么知道?”凤箫抓起一缕发丝,含到唇间,眼神撩拨,望向连菡,右腿搭在左腿上,轻轻摇晃着。
“哼——”,连菡冷哼,别过脸去不看他。
凤箫却来了兴趣,继续逗他,“再嘟一下嘴,你撒娇,我就告诉你!”
连菡闻言,气的脸煞白,冲他翻过去一个白眼,负气躺到琉璃碧瓦之上。
凤箫呵呵笑出声,像一只狐媚的狐狸,曲身趴到自己一头的长发上,饶有兴趣看向连菡,眼中笑意越来越浓。
他也知道,绝世的宠爱加身,即使轮回千世,眼前的人仍带着掌中至宝的任性劲。
那是当然,戒不掉的呢!
又怎么能戒得掉?
世间生灵,哪一个何其有幸,能得三界主神的无边宠爱,可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如海的宠爱给了他如炼狱的痛苦。
往事如幻梦,啼血刻骨的痛,终有一日,将卷土重来,淹没他灵魂深处,哪怕最细小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