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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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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半月,终于接近南疆,同行的其他门派纷纷告别,分道扬镳。
蓝香川要追查血案,必须救回君晔,自然是龙潭虎穴也会跟着去。
凤箫时而不见,时而出现,众人都知道他神秘,见他并无伤人之心,又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应对,除了一般的防备之外,也并不与他多接触。
南疆多沼泽,多瘴气,进入南疆,众人弃马而行,一步一行,走走停停,倒像是游玩来了。
南疆草木繁茂,潮湿雾重,盛夏的阳光穿不透丛林,将水雾耀出如同雨后彩虹的色彩斑斓。
连菡步步行来,步步思忆。
曾经,那年,天阴教神话的白衣大祭司,为他建“归晚”别院,捧着他的脸说,菡儿,你在我的眼中,只会看到你!
但,忘了过去,记不得一切,被所有人当异类,他自我厌弃。
于是,他任性,他胡闹,他郁沉狠绝,只想离开!
而,俯仰天地的大祭司,最笨拙的解决就是任着他的性子,不骑马、不坐车,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那让他郁结气闷的地方。
一步步走出来,抬眼、伸手,一点一处指给他看,哪些花草虽然好看却有毒,哪些地方看似实地却是暗沼,哪些树木的汁液可以解哪些毒,哪些果实丑陋却美味……
还记得那时,他听不惯花映夜的啰嗦,烦躁埋怨,干什么那么聒噪,嘟嘟囔囔那么多话,又不是交代遗言。
白衣的祭司,握拳抵到鼻尖,笑他胡说八道,摸摸他的头,轻声道,菡儿,我想守你一生一世,可是,如果你调皮,到处乱跑,什么都不知道弄伤了自己怎么办?
那时的花映夜,可曾想过,一步步走出来,再回去,丢掉的是性命。
那时的花映夜,如果早知今日,会否后悔?
那时的花映夜,看到的将来,是何种模样?
可,一切没有答案。
因为,人已不在。
连菡一步一步走着,被回忆拖慢了脚步,雾气弄潮了眼角,就连荆棘划破衣衫,穿透皮肤,也毫无知觉。
容月一个回头,就像是看到了当日那个失忆的连菡,站在他面前却认不得他。有些事,菡儿放不下,他知道,他也懂得。但,如果菡儿一意孤行,他也只能生死不弃。
心中那股仿佛比生命还要长久的执念,他分不清从何而来,但却真真实实不愿放手,怕平生痴恋,化作沙边烟雨。
所以,唯有坚持。
坚持下去,也许,就会等到。
“菡儿,累了吗?”容月握上连菡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心中立刻隐隐抽痛,唇角的笑,也凝固了。
连菡抬头,迷惑望着容月,一瞬间,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片刻之后,他轻轻牵动唇角,足尖轻点,跃上一棵树,双臂揽入树枝中,摘了几个果子,落地递给容月,“尝尝看,味道很好。”
容月微怔,盯着他手中实在不太好看的果子,略微犹豫。连菡轻轻笑了一下,手指微错,剥开了外皮,将整个果子塞到他口中。细细咀嚼之后,容月眼底掠过一抹喜色。
看来,味道果然不错。
连菡笑眯眯的看着他,见他吃完了,又剥好几个捧到他唇边。
容月红着脸,微微别过脸,囫囵吃完了他手中果子。
连菡还想逗他,容月情急之下,喊芷茉。
芷茉赶过来,见宫主脸上潮红,狠狠瞪了连菡一眼,才问,“宫主有何吩咐。”
容月道,“让大家先休息一下,吃过东西再走。”吩咐完,不见芷茉动,一抬眼就看到她与连菡大眼瞪小眼,宛如两个斗气的孩童。
容月好笑,拍拍芷茉的肩,芷茉扭脸,转而瞪他,“你就知道帮他!”然而,埋怨归埋怨,芷茉仍是走开去准备吃食。
蓝香川博览群书,虽然不曾到过南疆,但从书上读到过南疆水溪里有一种银鳞小鱼,甚是美味,芷茉听他提起,有了兴趣,让其他随行宫人先准备,自己去附近捉鱼。
南疆水多潮湿,没走多远,就见到了一条不大的小溪。
芷茉站在水边,凝目望去,果然有不少小鱼游来游去,灵活机巧,映着阳光,潋滟水光,发出淡淡银辉。她足尖点地,跃上水边一棵树,右手在袖中一挽,银鳞鞭浪花样卷出,蛇一般钻入水中,再飞出,水珠在空中开花,鞭子回到手中,鱼儿也落到了岸边。
如此反复几次,已经捉到足够多的小鱼,芷茉将鞭子收回臂上,正要跳下树拾捡,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风一般飘近,目标是那些在阳光下活蹦乱跳的银鱼。
那人一身白衣,头戴白色斗笠和面纱,那么多的白中,直披散到腰际的长发尤显触目惊心的黑。
白衣人蹲在岸边,伸出玉琢似的一根手指,去碰那些蹦跳的银鱼,他动作迅捷,一旦碰到就发出悦耳的笑声,活像个垂髻顽童。但他手段也极其残忍,一旦银鱼不太活泼了,他就用那根葱白的手指,直直按下,直到银鱼失去生命,洇出细小一抹红。
芷茉跳下树,沉脸看了一会儿,厌恶道,“别玩了!”
白衣人像没听到,依然玩的不亦乐乎,一顺手又捏死了两只。
芷茉皱紧了眉,右手微抖,银鳞鞭袭出,将死的没死的所有小银鱼,全都扫到了水中。
白衣人不高兴了,仿佛孩童闹别扭的声音从白纱下传来。他缓缓站起来,歪头看芷茉。那抹天地间胜雪的白,令芷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不禁暗暗提聚内力。
白衣人果然出手,只是,看似那么熟练的招式击到身上却轻飘飘的,他反而被芷茉本能的内力反击击打的飞了起来,狠狠撞向后面一颗大树。
芷茉觉得奇怪,那般身姿,怎会如此羸弱。
一抹绿色忽然飘来,稳稳接住白衣人,同时弹指,几枚不知是什么的果实带着强劲的内力射向芷茉。
芷茉立刻反击,银鞭在空中打碎了果实,顺势去缠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避过,落到地上,颇为关心白衣人,询问他有没有受伤。
白衣人像个孩子,不停对她说那些小银鱼多好玩,又对她抱怨全被芷茉弄没了,央求她要为自己出气。
芷茉越听越觉诡异,手腕一转,鞭子袭向白衣人。
绿衣女子为了保护白衣人,硬是用身体接下这一鞭,身体微颤,带着白衣人退后几步。
芷茉得意不已,她厌恶白衣人的狠毒,又看不惯他的矫佞,正打算乘胜追击,连菡忽然出现,接下她一鞭。
鞭尾仍在手中,连菡就急着唤绿衣女子。
然而,只“绿意”二字出口,那人像受了极大的惊吓,拖着白衣人,仓惶而逃。
芷茉从连菡手中收回银鳞鞭,不带任何情绪的问,“那个人,你认得?”
其实,不需要答案。天阴教大祭司的四大护卫,不是江湖中人个个都有幸识得,但名字却是耳熟能详。连菡失踪一年,再回到纤月宫,不提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也不问,但江湖中又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对负责信息收集的风楼楼主芷茉来说。
芷茉看向连菡,见他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发呆,微微摇头,挥鞭几次,重新捉了足够的小银鱼,翻转鞭头,敲到他肩上,“走吧,别让宫主担心!”
小银鱼,在手里蛇皮袋中欢蹦,阳光,斜斜倾照。
长久以来,她的愿望只是,别让宫主担心。
连菡回过神,轻轻点头,随着芷茉往回走,偶尔回头,仍是去望绿意消失的方向。
南疆溪水中的野生银鱼,确实美味,但容月终是没能尝到,连菡和芷茉回到众人休息的地方时,天阴教的人已迎接而来。
整个南疆,哪里没有他们的眼线。
连菡看看来人,没有他认识的,但来人中显然有认得他的,眼中惊色一掠后,恢复了纸片似的脸。
天阴教教徒见过礼后,带着众人往教内去。引领之人分作两队,一前一后。容月、连菡等人走在中间,除了蓝香川,大家的轻功都不弱,两人带着他,半日就到了天阴教。
苍翠的绿,活艳的红,娇蕊的粉,神秘的紫,鲜明的黄……熟悉的景,熟悉的路,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仿佛走入时光的小径,循着记忆,连菡忘掉所有,走向朝雨殿。
朝雨殿,是大祭司的住处,由灵力织起的亘古不变之地,四季如春,飞泉横空,流水环绕。
只是,如今,那个地方,没有了大祭司,该是何样的萧索落败?
“副宫主,这边请?”连菡终没能走到那个地方,引领的天阴教教徒打断他的遐想,手指向宾客所住的镜苍园。
容月察觉到连菡的异样,轻轻握住他的手。连菡冲他扯出一个微淡的笑,心尖泛起歉意。
怎么能在月的跟前,忆他人?
蓝香川眼光敏锐,看了两人一眼,走到最前面,客气的和引领之人说话,间或询问,也是不涉及隐秘的问题。官场里,他都能混的如鱼得水,更何况是对着率性耿介的江湖人。
到了镜苍园,一眼就见到右使心芜等在园中。
心芜看着连菡,面上冷淡,眼底聚起浓浓的笑意,“宫主、副宫主与纤月宫众人的住处已安排好,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容月立刻回礼,吩咐宫人打点。
芷茉随即上前,奉上贺礼。
陆续有各门各派的人到来,心芜不能停留太久,临走之前特别看了蓝香川一眼,别有用意笑了一下。连菡心知,她看穿了蓝香川不是纤月宫人,等她走远,立刻吩咐芷茉,一定要保护好这位府尹大人的安全。
心芜不是叶夕,他不得不防。
安顿好后,容月似乎有些累了,用过晚饭早早休息了。
其余来拜问的门派都由连菡一一应付,等他好不容易闲下来,才发现,已经许久不见凤箫人影。
问谁,谁都不知道。
于是,只得自己去找,实在是怕他惹出什么祸端。
刚出镜苍园,连菡提气跃到了一棵大树顶上,极目四下望。
天阴教教徒手中提着精致的灯笼,灯火如星光,散落墨黑大地,偶尔经过树下廊间,就像是躲进了云层,但没多久,又再重新显露出淡而微弱的光芒,从树上看下去,像一副流动的星河之图。
树下的人,来来去去,连菡终于寻到空隙,急忙施展轻功,几个纵跃钻入夜色中。树下有机敏的人,察觉到抬头,也只以为是飞鸟夜游。
池塘、假山、紫莲、清风,玉桌、玉凳、玉杯、玉液。
连菡双脚刚落地,就看到了盈盈朝他笑着的绿意。
“公子今天晚饭吃的少,是不习惯南疆的口味么?绿意做了公子爱吃的菜!”绿意一点不意外连菡的到来,斟酒递给他。
连菡接过浅抿一口道,“这里,只有你一人么?”
绿意摇头,故作神秘的指指一个地方。
连菡看过去,只开了一道缝隙的木门里,挤着两颗圆圆的脑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两个娃娃怯生生的努力张望着。他一眼就认出,两个娃娃正是当日花映夜带着御剑山庄的青灵和青童。一想到昔日这两个孩子的机灵和调皮,忍不住笑了,朝他们招手。
两个孩子拼命眨动扑闪的大眼,略微愣了愣,呼地就冲了出来,一人抱住连菡一只手,一边哇哇的哭,一边埋怨二公子当日将他们丢下的罪行,所有的不满和委屈,或许也有着些微的思念,全都化成鼻涕眼泪,抹到了连菡衣袖上。
连菡揽着两个孩子,不停哄着。两个孩子却不依,来了劲,就是要和他闹。
苦郁无奈之下,只能求助的望向绿意。
绿意笑而不语,捡一块桌上酥脆的小点心,放到口中,故意咬的脆响。青灵、青童被点了穴般呆愣片刻,抢着扑到桌边,爬上玉凳,一人捧起一盘点心,吃的津津有味。
连菡看着两个孩子,瞠目结舌,如果不是卷翘的眼睫上还挂着泪水,他实在怀疑,刚才看到的只是他们的孪生子,喜忧变换竟如此快。
“公子不吃么?”绿意显然习惯了,丝毫不惊讶,夹了不少菜放到连菡碗中。
连菡尝了尝,果然是他吃惯了的味道,吃过几口,想起什么,对绿意道,“你不用再叫我公子!”
“那叫什么?副宫主么?可公子就是公子啊!”绿意说的理所当然。
“绿意……”打断她,又不知该说什么。
“公子真的要参加教主的婚礼?”绿意转过话题,话问的奇怪,倒像是不欢迎的了。
“叶夕送了帖,月也答应了!”
“如果不是这样,公子就再也不会到‘归晚’了么?”
“绿意……”连菡沉郁,放下了筷子。
到哪里?“归晚”、朝雨殿、还是天阴教?无论哪里,都不再是他这个纤月宫副宫主能任意来去的地方。
“这个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样,每一处,每一个角落,每天都有人打扫,塘里菡萏也有专程从江南请来的花匠侍弄,我还住在公子房间隔壁……”绿意的声音,悠悠荡荡,在朦胧月色下,有了几分鬼气。
连菡越听心里越寒,蓦地将酒杯重重放下,打断了她。
绿意像是好梦初醒,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才回过神,轻笑道,“公子来为的是什么,我知道,只是我也没法给你答案,和公子一起离开后,祭司大人回来过,他只吩咐我按公子还在时,好好打理‘归晚’,他说公子总有一天会回来,他还说,公子回来了,就再不会离开了……”记忆中,祭司大人的吩咐,字字句句仍在耳边,祭司大人交代这番话时,眼中的一腔痴缠,仿若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人就在眼前,话,说到后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嘴角勾出了倾绝红尘的笑,是一抹断肠的红。
绿意思忆泛滥,面上渐渐浮起凄色。
“今日白天,和你一起的那个人是谁?”连菡无哀无喜听着,沉默许久之后,轻声问。
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那无比熟悉的背影,天地间唯一的风姿,都让他急切的想要印证那人究竟是谁。
“他是教主的新郎啊!”
“啊?”一阵错愕后,连菡似乎明白为何菁河会有此选择,不管容颜如何——那人,实在,太像了。
可是,“为何要遮住容颜?”
“呵!”绿意掏出娟帕,擦去青灵嘴角沾上的细屑,“这是秘密,到婚礼当日,公子就明白了。”
两个孩子,竟然半个身子扑到桌上,凌空就这么抢夺了起来,叽叽咯咯,吵吵嚷嚷。
“喔……”连菡也被两个孩子逗笑了,声音不自觉扬了起来,“看来菁河很在意他!”
“那是自然!”说的倒像是骄傲自己的宝贝。
连菡轻笑,有多久了,不曾见过那么鲜活的绿意,昔日对她一心敬仰的祭司大人,似乎也不曾有过如此显露的情绪,或许菁河的选择,真的是心之所属,也真的会给天阴教带来不一样的局面。
失去大祭司,天阴教固步南疆,江湖中的一切不再参与,然而菁河的心,又怎会自封,或许这一次大肆宴客,为的就是迈出新的一步。
大祭司的四大护卫,武功在教中不弱于左右使,又兼修灵术,只有大祭司能驱动。如今,少了大祭司,菁河却弄来个神秘新郎,光看绿意就知道,那个人已经收服四大护卫,或许今夜回去,他该好好考虑,需要重新布置纤月宫宫内防御了。
清风吹,发丝飘,酒香靡人,心忘尘。
月光如水,倾照“归晚”。
塘间,青莲新开,缓缓伸展,暗香淡淡。
夜色下,连菡看不到廊下阴影处,一双眸子,如夜视的妖,紧紧盯着玉桌旁,不知醒醉的他,勾出了紧盯待捕猎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