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溶鸳鸯》霄环佩

1、早安，亲爱的

　　清晨睁开眼，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罗绍但愿自己不曾醒来。
　　总是喝太多，到早上又后悔……他呻吟一声，翻了个身，手臂立刻触到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体。那曲线明显，绝对不是枕头。
　　搞什──转过头，终于看清双人大床的另一个占据者。
　　任楚楚。
　　她趴在羽绒枕上，半张秀气的脸埋在枕头里，沉沉睡得正甜。一大片光滑的背部和乌亮的黑发露在被子外，美得像画。然而他看着，却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淋下，顿时让宿醉醒了一大半。
　　完了！老天，他做了什么？
　　挣扎着坐起来，罗绍一手揉着胀痛的额角，企图回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只隐约记得，他在Eclipse酒吧里，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闷酒；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似乎是被男友给甩了。所以他在她身边坐下，也再要了一杯啤酒；然后，怕孤身的她被人占便宜，他替两人结了帐，把她带回家，继续陪她喝；然后……
　　噢，天呐！让他死了算了！什么“怕她被人占便宜”？他不正是那个占她便宜的混蛋吗？
　　罗绍耙了一把凌乱的短发，甩了甩头，命令自己不要慌乱。
　　的确，这是二十一世纪，没什么名节、责任的说法，她也不会因此去上吊跳楼。可是据他所知，她不是个随便的女孩，而这，也的确不是久别重逢见面的最好方式。
　　老天！烂醉的她或许根本不记得任何事！等她醒来后，他该怎么解释？
　　仿佛上天存心看他不顺眼，就在这时，任楚楚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她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
　　罗绍转过头面对她，下意识地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呃……早安。”
　　乌亮的大眼眨了眨，渐渐清晰起来：“你是……罗绍。”
　　“对，是我。”他点了点头，“呃，Hi，好久不见？”
　　Hi你个头！老天……这是什么烂台词？
　　罗绍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吞了下口水，他再次挤出声音：“呃……你还好吧？”
　　任楚楚又眨了眨眼，缓缓撑起半个身子，一手扶上额头。她突然皱起了眉，抬头看着他。
　　完了！她会不会开始哭？老天，千万别让她哭……
　　就在罗绍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终于轻轻开口：“什么东西硬硬的……”
　　“呃？”
　　她又皱了皱眉，突然从被窝里拎出一只靴子。
　　老天！居然把靴子都留在了床上！他们昨晚到底干了什么？
　　“这个……好像是你的……”他的大脑继续耍白痴。
　　“我知道。”她回答，然后把那只皮靴扔下地。沉默片刻，她突然一手捂住脸，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一串清脆的笑声已经从指缝间流泻。
　　“任楚楚……”
　　她抬头看他，依然这么笑着。突然之间，他的紧张不安一下子消失无踪了。她的笑容是那么甜，足以让人忘记一切……

　　亲爱的，这或许不是重逢的最好方式，可是毕竟，我们又见面了。
　　亲爱的，当时我们对彼此都不了解，所以错过了许多。其实，我很想多和你相处一些。
　　亲爱的，也许早在那时，我就已经想叫你一声：“亲爱的。”

　　大学时代，他们同在企管系，但是真正认识，却是大四那年的秋天。
　　那次，教授让学生们自己组成三至五人的小组，做一个小组报告。因为一个共同的朋友李雅玲，他和她凑在了一组。
　　他天生善于交际，很快就和李雅玲的这些朋友们打成了一片，带着大家一起去打保龄、撞桌球、泡吧……只有她，每次他提出邀请时总是笑着摇头拒绝，推说有事，没一次例外。
　　他曾看见过她在别人面前开怀畅笑，可是对他，她虽然礼貌，却似乎刻意保持着距离。于是，他心里开始感到不是滋味。难道他不配和她说话么？他承认她举止优雅、谈吐柔和，有着良好的家教……可是，他就比她差吗？论家世她其实不一定比得过他，凭什么眼高于顶！
　　所以，他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家庭背景。寒假前的最后一次聚会，将报告完成上交之后，大家谈及寒假计划，他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的安排：要和家人一起去欧洲旅行，要和朋友们一起去四处玩乐，要……
　　然后，他近乎挑战似地直接问她，她的寒假怎么安排。当她静静地回答“没什么安排”的时候，脸色瞬时惨淡下来。他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不忍，却仍然固执地告诉自己，他没做错。
　　直到李雅玲在大家散去之后，叫住了他：“以后别在楚楚面前说这些，好吗？”
　　他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我说什么了？如果她肯多交些朋友，就不会放假没事做……”说到一半突然停下，因为他发现开朗的李雅玲此刻看起来像是想要杀人。
　　“你懂什么？”李雅玲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幸运吗？你以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完整的家，都有人在背后给钱挥霍的吗？”
　　“我……”
　　“楚楚的父母都死了！”李雅玲投下炸弹，“她剩下的，只有一个爷爷和几个叔叔婶婶……她的爷爷养不起她，那些该死的、所谓的亲戚根本不想认她！大一那年她母亲车祸死去后，她就一直自己付学费……借钱、打工，全靠自己养活自己！”
　　“我……”他顿时楞住了，虚弱地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要给人乱下结论！”她不留情地指控着，“楚楚没时间和我们鬼混，假期也没有安排，因为她不得不打工养活自己！对她来说，我们的生活是一种奢侈！少爷，你满意了吧？！”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喝到烂醉。
　　终于明白为什么任楚楚一直和他保持距离……她并不是傲慢，只是伤心。因为他所拥有的，正是她失去而又永远无法夺回的一切！
　　后来，虽然没有再同班，但是毕竟在校园里看见过几次。她似乎有意回避他，每次看见就远远走开。而他虽然很内疚，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始终没有勇气追上去说一句抱歉。
　　就这样，毕业后各奔前程，他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直到三年后的现在，命运给了他们俩人一个如此戏剧化的重逢。似乎是上天有意让他弥补，这一次直接把她推到了他的怀中，也推进了他的生命里，让他从此舍不得放手。
　　但是他不介意。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大床上，暖洋洋的。今天是星期六，不急着起床，他低头看仍然缩在被窝里的任楚楚，眼底渗进了宠溺怜惜的笑意。
　　楚楚……这三年来她过得并不好。刚毕业时薪水微薄，不得不继续在餐馆继续打工，赚两份钱来还大学时欠下的债。等好不容易还清债务，辞去在餐馆的那份工，以为可以喘口气的时候，男友又突然和她提出分手……难怪，平时滴酒不沾的她，那天独自在酒吧里喝到烂醉！
　　一想到她省吃俭用、日夜操劳所受过的苦，他的心就隐隐抽痛着，只恨为何不能早些，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她一把。逼着她去看中医，医生的那一句“体虚肺寒”几乎吓掉了他半条命，连忙威胁利诱地把她拐来和他同住。
　　事实证明，他的努力收到了回报。细细端详她的睡颜，比几个月前少了许多憔悴，当初灰白的脸色，如今也终于透出了红润。
　　手指轻轻刷过她的脸颊，替她将散落面庞的发丝拂到耳后。她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呢喃了一声，往他身边靠拢。
　　她果然还是怕冷的……轻笑一声，他重新躺下，将她拉进自己怀中取暖。她纤细的手臂立刻环住了他的腰，让他知道她其实已经醒了，只是在享受她已经很久不曾拥有过的奢侈：赖床。
　　于是，他的笑容扩大，低头在她的樱唇上偷了一个吻。
　　对她，多少带着愧疚，希望弥补曾经因为轻狂草率而种下的无心伤害。但是他知道，对她的感情绝不止是愧疚而已。
　　绝对不是……因为他迷恋她的笑容、她的细语呢喃、她的温柔体贴，她的一切。迷恋早晨醒来时，拥她在怀的感觉。看着她的睫毛闪动，然后在她睁开眼的一刹那，吻着她，说一句：
　　“早安，亲爱的。”

　　亲爱的，和你重逢的那天，是我生命里很糟的一天。可是，毕竟我们又见面了。
　　亲爱的，当初刻意地躲着你，因为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可是即使是在那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会是个体贴的情人。
　　亲爱的，其实躲着你，也许是因为那时我就已经好想能叫你一声：“亲爱的。”

　　下班回到家，她走进洗手间卸下淡妆。镜中的容颜，已经不会在卸妆后失去所有的血色。绍逼着她喝中药，果然渐渐起了作用。
　　罗绍……
　　还记得，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以为他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大少。真正对他改观，是到李雅玲的窝里赶报告，看见她新养的宠物那次。
　　那是一只棕色的兔子，很可爱。她笨拙地抱起它想要逗玩，那兔子却在她怀里挣扎不止，她怕伤了那小东西，只好无奈地放下。
　　就在那时，罗绍走到她身边蹲下，熟练地一把将那兔子给抱了起来：“抱兔子要这样。先用手臂挡去它的视线，它就比较容易感到安全。等它习惯你之后，就会和你玩了。”他仔细地解释着。
　　果然，兔子在他怀里安静得很，渐渐探出头，嗅着她伸过来的手。
　　从那时起她就发现，他其实是个充满爱心的人。可是她也开始发现，他以为她瞧不起人，自尊让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家世。
　　他不知道，他的美满让她有多刺痛……
　　后来，她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不是恼恨，只是意识到她和他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明明不同世界的人，偏偏又有了交集。那天被陈大伟甩了之后，她平生第一次跑到酒吧去买醉，发泄失去双亲后越积越多的伤痛。醒来后，人却躺在他的床上，从此生命里就多了一个他，再也离不开。犹记得，当时望着魅力依旧的他，心里慌乱尴尬，却也隐隐地感到安全和满足……
　　望着镜中的自己，任楚楚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罗绍是个热情的情人。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不是么？他从来不曾试图否认对她的渴求。床上、沙发上、地毯上、甚至厨房的流理台上，都是他们欢爱的地点。而她也从未想过，保守的自己在他面前，也可以如此狂放。
　　不过她明白，罗绍对她的感情不止是□□上的而已。事实上，君子远庖厨的他，平生第一次守在炉灶旁，就是为了替她煎药！
　　是的，罗绍对她，绝对不止是□□需求，可是他对她到底有多认真？界线又在哪里？
　　一阵铃声突然打断她的思绪，她连忙跑回客厅，从皮包里拿出手机：“喂？”
　　“楚楚？我是绍。对不起，今天晚上和同事聚会，要晚一点回来。”
　　“……”
　　“楚楚，没事吧？”
　　“没有。呃……”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我等下也要出门，晚上不一定会比你先回来。”
　　“你去哪里？”
　　“和雅玲她们聚聚，吃个饭。”她随口扯谎。
　　“哦。”他没有怀疑，“那，玩得愉快些。”
　　“嗯，你也是。晚上见……嗯，掰掰。”
　　关了手机，她缓缓坐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绍的那些聚会，从来没有问过她要不要一起参加。当然，他和同事的聚会，即使问了她，只怕她也会推辞。因为现在她已经知道，其实绍正好是那个陈大伟的顶头上司。但是……
　　他的朋友们呢？他的家人呢？她只见过他的两个兄长一次，其他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吧？在他心里，她到底算什么？
　　好怕他对待她，就像对待那只兔子一样，在她习惯了他的遮风挡雨，有了安全感之后，他却会离开……宠物兔子，可爱是可爱，毕竟只是让人消遣的。
　　痛恨那么想，可是每当他独自去那些聚会的时候，不安的感觉就会泛滥……她的朋友他大多都已经认识，她却不知道他的。也许，他终究没想过长久和她在一起，是么？她却还是依赖他……
　　缓缓站起身，她走到玄关穿上大衣，想了想，然后毅然推门走了出去。
　　她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地把未来想清楚。

　　亲爱的，原谅我又在无意中伤害了你。
　　亲爱的，也许正像他们所说的，男人来自火星而女人来自金星。在许多方面我并不了解你的心思，但是我会努力。
　　因为虽然很老套，我还是要说：“亲爱的，我很爱你。”

　　如果不是李雅玲恰巧在今天打了个电话给他，他还不知道，原来他又在无意间伤了楚楚的心。
　　罗绍将手机放回口袋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回桌前坐下。
　　一直没有带楚楚出来认识他的朋友和同事，因为他担心着她的身体，总觉得不该让她陪他来闻这些烟味、酒味。可是，关心了她的身体，却愚蠢地忽略了她的感受。
　　“楚楚已经失去了那么多，自然比平常人更缺乏安全感。你明明知道还把她一个人撇在家里，让她心里是什么滋味？你猪头啊？！”李雅玲火辣辣的言犹在耳，罗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两次都是让她给骂醒的，也许哪天他该请那个女人吃顿饭，好好道谢。
　　“罗绍，发什么呆？”说是同事，其实都是下属，只不过这票人对他没多少敬意，直呼其名还口无遮拦的。
　　罗绍摇了摇头，正要回答，眼角却突然瞟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楚楚？！她在这里干什么？还有那个该死的陈大伟，在和楚楚说什么，让她的脸色这么难看？来不及解释，罗绍急匆匆地起身，往楚楚身边走去。
　　“几个月不见，你气色不错嘛！怎么，钓到凯子了？”陈大伟的口气酸溜溜的，见不得楚楚在被他甩了之后，脸上反而有了血色，变得漂亮起来。
　　任楚楚摇了摇头，懒得和他斗嘴。她只是暗自奇怪，当初自己真的那么寂寞吗？居然会和这种人交往！一进门就看到这家伙算她倒霉，可是她更担心，这里难道就是绍聚会的地点？不过刚才匆匆扫了四周一圈，似乎没看见他……
　　见楚楚不搭理，陈大伟更变本加厉：“哟，还真钓到凯子了？都不屑和我说话了是吗？你可别忘记，当初是谁甩了谁！”
　　她缩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想要还嘴，却被人抢了先。
　　一双熟悉的手环上她的腰，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大伟，你在找我女朋友的麻烦？”
　　“绍……”她低声唤道，人一下子软了，分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心虚。
　　陈大伟的腿也软了，不过完全是因为害怕：“这个……罗经理，我……”
　　“滚！”刚才的刻薄话他全听在耳里，罗绍这会儿没心情和他客套。
　　看着陈大伟狼狈地消失在视线之外，楚楚终于转身面对他：“绍，我……”
　　“别说了。”罗绍紧紧地把她拥进怀里，闭起眼睛，“刚才李雅玲call我，我都知道了……楚楚，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
　　“我也有错，没有明白告诉你……”她紧紧回抱他，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她就知道他是个体贴的情人，一直知道……因为，他总会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罗绍怜惜地伸手，抹去她的泪痕：“那，就算扯平了？以后有什么话都告诉我，好吗？有时候我是很笨的。”
　　“嗯！”她点了点头，破涕为笑。
　　罗绍也笑了，只不过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心情又低落下来：“陈大伟就是当初害你喝醉的那个混蛋？”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心里有些发酸，“你怕我会找他的碴？”
　　“不是……我只是觉得丢脸。”她还没那么善良，只是当初自己的审美眼光出了毛病，没脸说出来。
　　罗绍讶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终于发现我有多么优秀了吗？”
　　他搂着她，往墙角正好奇看着两人的那张桌子走去，“来，让我介绍一下我的同事们。你会发现，像陈大伟那样的烂人没第二个，所以也只有他，到现在还只敢叫我罗经理。”
　　“哇！罗绍，英雄救美，还真有你的！这个小美人是谁？”
　　“她是我女朋友，任楚楚。你们不许欺负她！”
　　“是女朋友还把人家撇在那里？还差点被陈大伟那种烂人纠缠……你很冷血耶！”
　　“不是的，他──”
　　“小美女别插嘴。这家伙如果我们不替你好好管教一下的话，将来一定会把你吃得死死的。我教你，如果他再这么做，下次罚他跪厕所！”
　　“喂，你们不许带坏楚楚！”罗绍赶紧把她搂在怀里，“别忘了，我好歹是你们的上司！哪天如果我被罚跪厕所，你们就集体炒鱿鱼！”
　　“去，谁理你啊？”他的话换来满堂轰笑。
　　绍好可怜……楚楚甜甜笑着，悄悄把头枕到了罗绍的肩上。

　　亲爱的，我终于明白，其实你我的距离并没有那么远。
　　亲爱的，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好喜欢在早晨醒来，听见你低沉温柔的声音，然后笑着回答你一句：
　　“早安，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