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秦苑夕

1、上

　　我推开了一扇紧闭的门。
　　沁人的冷风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一个寒战。
　　目极之处，一片漆黑——千年的古刹在我的周围仿佛沉睡的巨兽，寂静，却让人生怕。
　　我走了进去。
　　门一刹那合上了，让我来不及反应。
　　我伏在墙边，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湿漉漉的寒气贴着我的脸，像是要把我冰冻起来。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然后紧紧地靠着墙，小心翼翼地挪动。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铃声。
　　一阵一阵的，在空中悠扬开来。
　　然后整个封闭的空间像是突然打开了天窗，光如瀑布般洒下，在屋子的中央画出一个圆。
　　圆的中心，有一个翩跹的影子，在旋转起舞。
　　她有着白雪一样的肌肤，有着黑夜一样的长发，白衣飘然，如秋月洒下的霜，冷冷的，不似身在人间。
　　我两眼发直地瞪着她，仿佛今生今世都没有见过如此的女子。若鬼魅，若仙子，不食人间烟火，游于天地之间——一瞬间各种词语充斥了头脑。
　　可是她还是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转圈，一眼也没有朝我看过来。
　　我仔细地端详她，像是一个饥渴的人贪婪地享受这难得的艳遇。
　　她踮起脚，双手轻轻一抛，白色的轻纱画出水纹版的波浪。
　　我这才看到，她竟是赤足在跳着舞。脚背光洁，踝上还套着一圈铃铛。铃铛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伴着那铃声，一阵一阵。
　　——原来那若隐若现的铃声，竟是来自这里。
　　轻纱缓缓地落下，她舞地越来越快。一圈一圈，就那样不知疲惫地转着，脚上的铃铛也跟着她的舞步叮咚作响。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又有着一种猛烈的力量，像是要把人从某种境界里面拉出来——

　　“啊！扰我清梦！”
　　被窝里面伸出一只手，抓起床头的电话。我非常不情愿地对着那边打个招呼：“喂。您好。请问找谁？”一如从前的套话。其实这个屋子就我一个人住，可是从小在家里养成的接电话的习惯，还是丝毫没有改变。
　　“思君啊，你还在睡么？”那边的声音宛如一双魔爪，瞬时将我从被窝之中拖出来，正襟危坐。
　　“宋老师，您好，您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了？”电话这头，我谦恭地询问道。宋老师可是保障我饭碗的衣食父母啊，我怎么能够怠慢呢。
　　“思君啊，你这个月的稿子又拖了多久了？”电话那端的话语不紧不慢，略带调侃，还有些揶揄和不快，瞬间我的脑海中就能够浮现他因为皱眉而挤成一团的额头，和炯炯有神的眼中闪烁的步步紧逼的光芒，“一周前你就说过两天就交了，怎么这个时候还没见动静啊？”
　　最后一个“啊”声略略上扬，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感觉到了凛冽的杀气。
　　“不好意思，宋老师。”硬着皮头也要胡编乱造个理由出来，我拽着电话线，语气无辜，“这些天状态不好，上周四又感冒了，真的不是故意拖的……”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压迫，我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不下军令状是跑不掉了，于是便温顺地说：“老师，我十五天之内一定完稿，你看成么？”
　　“这是你说的，十五天后可不准再拖了，知道了吗？”
　　挂掉电话，我呼出一口气。宋老师的语气总感觉像是一头咆哮的豹子加上一只精明狡猾的老狐狸。不过苦的还是我啊，在十五天之内写出一篇小说来……呃，别说是在现在状态不佳的时候，就算是思如泉涌，也得要我这种蚂蚁码字的人耗上一两个月才能完工。
　　可是当时那种紧急情况！！就是不容我说一个长远的时间……
　　对了，还没有后自我介绍呢。我叫莫思君，对，就是不要想他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当初定下这个名字的祖父想到的是什么，虽然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有意境很有诗意，可是被人问起名字缘起时我也是四顾茫然。我的祖父是一个伟大的科幻小说家，是的，一个战争时代的科幻小说家，而我也很荣幸地继承了他写作的能力，于是在我长久的青春岁月里，我就靠着卖文为生。所以说，我的编辑大人宋老师，相当于是控制着我经济命脉的上帝，对他的要求，我从来都不敢说个不字。
　　我慢慢打开电脑，进入word，盯着白色页面，天蓝的底，一闪一闪的光标，脑中又动画放映一样闪现出梦境中的各种景象，突然就觉得莫名地心烦。
　　关掉显示屏，我立马站起身来。拿起外套，风风火火地开门出去。
　　我要出去采风。憋在屋子里迟早要闷死。

　　进入人潮拥挤的地铁站，沉闷的空气让我觉得头脑发晕。改造中的地铁站没有我上次出来时那么光鲜了，看来我果然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走过了么。我按着太阳穴，跟着一堆人拥上了地铁，人流量太多了，我进去的时候座位已经被一抢而空，于是我只好靠在中间的柱子边，做倚靠状，一边侧过眼，看着车厢壁上的移动电视。
　　镶嵌在车窗液晶电视的屏幕上五光十色的影像在跳动，又是那些千篇一律的商业广告。我不耐烦地在车厢周围扫视着，渴望看到一些新鲜的东西，但是现实终究无法满足我的愿望——其实这个世界，始终都是依循某种规律在运动，新鲜的事不是我这种人品为负的人能遇得上的。
　　打了个呵欠，瞌睡虫又开始爬上来了。梦境不断在脑海中重放，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得了强迫症。我努力睁着眼睛，盯着车厢顶上的排气口，就这样呆呆地愣着。顿时脑袋中所有的东西都沉淀下来，只剩耳畔广告的活泼音乐环绕不绝。
　　广告声罢，一个听上去正经的女声传来，语气中带有愉悦。
　　“大家好，今天是一个伟大日子的纪念日。五十年前的今天，我们终于结束了战争的纷扰，走入和平的年代。为了纪念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回顾往昔栏目给大家带来了一个特别访谈，采访的对象就是五十年前的胜利之战中，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一位民族英雄。五十年前，一场福兆的天象，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了他；而他，又为我们的人民带来了祥和安宁的新时代。当我们在享受现在的宁静生活的时候，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我国唯一的首席将领，惊为天人的谋略师，方郁哲方将军！现在有请！”
　　一席话喜气洋洋，主持人满脸荡漾笑容，望着屏幕右方出现的矍铄的老者。
　　一看到他的出现，车厢中所有的人，无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无论老的还是年轻的，都纷纷朝电视边挤过来。
　　凭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我率先占领了一块绝佳宝地，跟着后面拥上来的一圈人，一起看着电视中的老人。
　　那是传说中的胜利之王，是军队的王者，是军事界的奇迹。
　　方郁哲。这个无数次出现在小学中学历史课本中的高贵名字，象征着战争的终结和和平年代的开端。他以他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潇洒，谈笑间用兵如神的气度，得到了无数的敬仰和崇拜。但是这种仰慕都仅仅只限于文字的描述。因为他不喜媒体，所以极少在公众亮相。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访谈能够吸引如此多人蜂拥而至的原因。恐怕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他真人吧。
　　但是对我来说，方郁哲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名字。我曾经有幸见过他很多次，也曾经聆听过他的许多教诲。
　　这一切，也都是拜我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祖父所赐。不知道祖父是如何认识了方将军，或许就是在战场之上的偶遇，从此成了刎颈之交。自我出生开始，我就时不时跟着祖父去方将军家，跟他聊聊天，参观参观他的各种收藏品和功勋奖章。可以毫不自夸地说，我是我这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和方将军并不陌生的人之一。
　　怀着一种优越感看着电视，顺带瞟了一两眼周围的人，他们的崇敬之情仿佛要从瞳孔中跳了出来，就有一种自得的快感。
　　电视中开始播放一段往事的纪录片。首先就是那个在无数小说和无数影视作品中再创造过的“福星现世”。我曾经看过当年的报道，说是五十多年前，斯朵元台勒的土地上战乱四起，黎民流离失所。某日，某个战乱地区的流民夜观星相，看到了一颗火红的星辰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静谧的夜空，又迅速地消失在天际。正当大家觉得是自己眼花了的时候，一颗水蓝的星辰又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了，也是按照同一个轨迹，像是追着前一个星辰一样，迅速消失。这一场天像的异变在战场中造成了不小的扰动，但是很快就像水波一样平息下去。但是一个月之后，一个叫做方郁哲的少年加入了斯朵元台勒政权的某个军队，出现在了双方厮杀的战场上。
　　随后的那段峥嵘岁月被大家称为“方郁哲的黄金时代”。这个神秘的男子迅速在军队中崭露头角，成为了军队的首领。他所在的队伍所向披靡，很快地解决掉了对手的军队，在不到两年的时间之内，就将斯朵元台勒的反叛者一一消灭干净。于是我们的政权取得了胜利，战争的时代终于结束。
　　刻意做成旧时代风格的纪录片一幕一幕放过，我心里面听来的关于这段往事的种种片断也一一翻过。两颗星辰在天空交错的影子在眼前不断放大，我的心思像机器一样运转。
　　我狠狠击了一下靠着的柱子，引来周围一堆人不满的鄙视。我回敬他们高傲的目光，然后趁着下一站车门打开，以最快的速度闪下了地铁。
　　我不需要去采风了。我站在地铁站灯光不及的一个角落里，龇牙咧嘴地兴奋笑着，手上掌握着这么多的材料，为什么不用呢？我想起了祖父那个两米多高的书架，想起他留下的种种手记，想起我可以凭借和方将军的关系打听到最直接的信息——为什么不写一个关于这件天象异事的小说呢？！
　　不同于那些烂俗的回忆，身为写幻想小说的作者，我这次想要关注的是那两颗神秘的星辰。这是一个不错的题材呀，神秘的星空总是能够让我们这类人浮想联翩。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光速回到家中打开那个我多年从来没有动过的书柜。
　　如果我当时知道打开之后的情况的话，恐怕也不会这么着急要赶回来了吧。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能够预料到的，至少作为一个幻想小说作者我还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否则我为什么还要费心费力找材料？）
　　满面灰尘的我萎顿地靠在木制书柜的一角，喘着粗气，抬起胳膊擦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这个书柜果然是历史久远了啊，当真配得上“尘封”这个词语。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被我压箱底的钥匙，兴冲冲地打开书柜，迎接我的却是一蓬厚重的灰尘！当我拨开纷纷扬扬的浮尘物体，我看到面前罗列的是各种杂乱的东西。不只是书，还有各种笔记本，一摞信，甚至还有一个盒子！
　　我于是就这样近乎放弃地坐在地上，准备休息一会再在这些杂乱物品中淘淘我想要的东西。
　　我伸了伸腰，直起身来，开始用目光审视这个书柜中的东西。
　　说第一直觉的话，整个书柜中，最吸引我的，就是那个很大的盒子。镏金的面，蓝色的边，上面花纹繁复，看上去很贵重的样子。
　　我好奇地伸出手去，双手将它捧了出来。
　　但是它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重，这还让我略微有些失望（我以为是什么宝物）。吹干净了上面一层薄薄的灰，我隐约看到了上面刻的一路字。仔细端详了少时，发现那些都是五十年前用的繁体字，内容近乎一种宗教的咒语之类的，我猜想这应该是祖父的某个收藏品，也就没有细细读下去。因为很喜欢这个盒子得样式，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出书房，带到了自己的卧室，放在了电脑桌上面，准备一会找到要的东西后一并用抹布清洗一下。
　　祖父的各种东西还是太多了，虽然后来我看了看终于看出了摆放的规律，但是找到那一堆札记还是用了我不少时间。我如获珍宝地抱着一堆笔记本走回了卧室，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电脑的旁边，心里面暗下决心，这十天不吃不喝也要从这些东西里面找出一些个能琢磨出故事的东西出来，否则十天后我想吃想喝怕都难了。
　　于是那天下午我的确进入了一种废寝忘食的阶段，我一本一本地翻开祖父留下的手记，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辨认那些已经在岁月中模糊了的笔迹，努力在字里行间寻觅细小的蛛丝马迹。就这样不知疲惫地工作着，直到凌晨时分，我终于全身瘫软地倒在了大床上，抱着可爱的玩具熊打了几个滚。
　　天哪，祖父记录的全是那些琐碎的片断，关于他曾经生活中鸡皮蒜毛的小事，一次争吵，一次购物，都像是往日重现一般陈列在厚重的纸页之间。看完了长篇累牍，除了觉察到祖父的某些字迹有所改变以外，叙述的方式都是大同小异。我趴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眼皮几乎都耷拉了下来——在其中想要寻找到所谓的灵感启发点，一如海底捞针，纯粹是体力活啊！
　　我感叹着，一边舒展自己因为蜷缩于电脑面前而略略僵硬的身体，掀开早上爬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叠好的被子，猛地扎了进去，迅速将自己裹上一卷。
　　好好睡一觉吧，我对自己说。意识便渐渐涣散开去。冰凉的感觉又贴上了额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回到可那个梦境，面前还是那间屋子。阴森可怕的气氛如天罗地网一样笼罩着我，任我如何挥舞着手也无法将那层压迫感挥去。
　　不由自主地又伸出手去推开了房门。嘎吱的喑哑声是此刻空间内唯一的声响，应和着我急速的心跳。
　　如天女散花的光子在黑暗中跃动，依稀间可以看到伊人起舞。舞步翩跹，华裳飘扬。
　　我走近她，她仍兀自无人地舞动着。
　　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她的脸庞上，我藉着微弱的光线，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却能够感觉到她此刻的神情。
　　那是一种看破红尘的坚决，和哀婉凄绝的迷失。看到这副表情，我的心瞬时冰冷了下来，并不是恐惧，而是忧伤，跟着她的表情起伏而波动，是发自心底的共鸣。
　　我仿佛能够读懂这种悲伤。是一种茫然无措的悲伤，也是一种依依不舍的悲伤。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要放弃什么，但是内心又无比挣扎。
　　我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来，想要穿过暗夜的遮挡，抚摸上她的面庞，给予她安慰。
　　在接触到她脸庞的那一刹那，我的灵魂仿佛触动了。指尖是冰点的触感，头脑中有什么意识一闪而过，恍恍惚惚。
　　而她也转过头，看向我。深邃的眼眸里是看不透彻的哀伤。她静静地看着我，眼底幽幽的愁思在流转。而她也慢慢地伸出自己的手，抚上我的额头，低低唤了一句：“城。”
　　这一句呼唤很轻很轻，但就像是从自己的心里喊出来的一样，我听得格外清晰。
　　于是心里面的某一处像是受了召唤一般，在响应这个称呼。我就任凭那种感觉在心底蔓延开去，有一种享受，也有一种渴求后的满足。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额头一片冰凉。在怀疑自己着凉了的情况下我穿着凉拖笔者眼睛摸索着到了盥洗室。撒了一捧水淋在了脸上，我睁开眼看着盥洗室的大镜子。
　　镜子里空荡荡地映出我的模样，耷拉着脸，精神不振。我打了个哈欠，决定就这样不修边幅地过一段时间了。我再争着眼看向镜中的自己，想要对比一下胡碴相较前几天长了多少，我突然在镜子里面看到了一个飘忽的淡蓝影子。就那么轻轻地飘过我的身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大惊之下回过头去。背后什么都没有。我扫视了一下整个盥洗室，找到了几件蓝色物品，以此来自我安慰是昨天睡眠不好导致产生了错觉。我又掬水抹了抹脸，甩掉水珠，哈欠连连地走到卧室，拿起电话熟练地按下一串数字，叫了一个鸡翅的外卖，然后整个人一团地扑向电脑桌，坐下，打开电脑。
　　外卖很即时，一刻钟后，我就以一副很满足的样子靠在椅子上享受着久违的美味。我一手将鸡翅塞进嘴里，一手在键盘上敲打，两眼直直盯着屏幕，像是要把它望穿。
　　黑色屏幕的反光屏上，我再一次捕捉到一个掠过的幽蓝色影子。毫不犹豫地回头，沁人的凉气逼得我差点睁不开眼。当我定睛向我确定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除了我凌乱的单人床之外，只有透明的空气。
　　我使劲摇晃自己的脑袋，想要让自己清醒。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出现幻觉了，再这样下去我就得去趟医院神经科做个全面检查了。但是当我一闭上眼的时候，我就能够感觉到一抹幽蓝的光贴上脸颊，凉丝丝的，触感温润如玉。
　　蓝色的荧光，漂浮，跃动，在我紧闭双眼的世界里画出一道蓝色的光影。我猛地睁开了眼。
　　且不管那个福星现世的传说是真是伪，这一刻，一个大胆的设想从我的脑中迸发了出来。我决定不写科幻了。关于这两颗星的科幻故事已经是编到烂俗，往里面掺和没有多少意思。而现在，有着这么好的先天条件，我何不借着这些东西，写出另一个彻头彻尾的“架空世界”呢？
　　两颗星辰，两个追逐的影子。坠下凡尘，寻觅各自所追求的永恒。是实现自我，还是逃避现世？挣扎的灵魂渴望救赎，但是那救赎究竟是熊熊烈火，还是和煦温暖的阳光？
　　一连串的文字从我脑汁绞尽的大脑里缓缓流出，我一拍桌子，跳了起来，然后迅速地将正在屏保状态的电脑切回桌面，点开word，指尖在键盘上兴奋地跳跃，要把心底所有的设想都倾吐出来。我感觉那种灵感是源源不断的，仿佛是盛得满满的容器，突然打开了匣子，脑中的文字以一种清晰的脉络倾泻而出，酣畅淋漓。
　　当我筋疲力尽的时候，我向后狠狠一倒，便靠在了软软的靠垫上。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刚刚码的字——那么顺利，洋洋洒洒，已经写了五页多。而今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枯竭，心底如火山喷发的灵感片段让我再一次从椅子上直起身来，在湿巾上抹了抹手，放松了一下手腕，然后挪移到了屏幕跟前，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来回穿梭。
　　这……完全停不下来……那些兴奋猝死的高手是不是都是这样力竭而亡的啊……？
　　我猛地将键盘向前一推，站了起来。刚一抬起头，就发现脚下一软，眼前金星乱窜。我揉了揉肚子，饥肠辘辘，再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晚霞烂漫，看来，我又在电脑面前坐了一个下午。
　　果然是宅男。我对自己这样说着，又去打了一个电话，叫了一份炒饭，让他们送到屋子来。
　　放下电话，我甩了甩手，小臂因为高负荷的运转而微微发痛，我料想是有一些抽筋，便来到洗手间，放了热水，取了毛巾汲水，敷在其上。热气腾腾的毛巾对此刻的我来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我情不自禁地将整个头都埋了进去，深深地吮吸着热气中的一分甘甜，将毛巾在脸上使劲擦抹了几下，抬起头来，望向梳妆镜里。那镜面因为热气而凝起了一层雾，我伸手去抹开一个脸的大小，朝着里面的人儿做了一个鬼脸，刚想要低头，又再一次看到了一个幽蓝的影子。
　　我回过头去，这一次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见鬼！我低声咒骂，拧干了毛巾，挂在挂钩上，走回卧室。我走到电脑跟前，轻轻拍了拍我这亲爱的伙伴，又随意翻了翻那一摞笔记，最后再四周打望一番，回溯今天发生的各种灵异事件，门铃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
　　开了门，拿到了今天的晚饭。我对送外卖的叔叔哈腰道谢，让他倒是大吃一惊。合上门之后我打了个哈欠，这些叔叔可算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没有他们每天含辛茹苦为我送饭，我可是早就饿死在家里面，等着被人收尸了。
　　打开盒饭，香气诱人，我迫不及待地坐在了客厅中央，取了筷子，立马埋头就吃。吃着觉得口渴，就去开了冰箱，想要拿一瓶可乐。可就在我的手触碰到那一厅可乐的时候，我看到了另外一只手——不，确切的说，是一团烟气化成的手的模样的不明物体，也向它伸了过去。
　　我猛地缩回了手，看向了身侧，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簇近乎透明的幽蓝。我向后急退几步，看到那蓝色的烟雾像被什么吸引一般，打着旋涡汇聚到一起，凝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这一次，我看清楚了她的脸庞。
　　那么熟悉的一张脸，那么熟悉的神情，刹那我有种错觉，仿佛我已经和她熟识了千年万年。
　　清丽的面容，空明的眸子，还有那不似人间的气质。我上下仔细打量了她，直到看到那一双雪白的赤足，我才敢确定我的判断。
　　“是你！”我惊呼了起来，这个女子、分明就是这几天在梦里看到的那个女子。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
　　然而她却没有理会我的呼喊，那双凝成型的手没有停滞地伸向了可乐，抓起它，拿到了自己面前，熟练地拉开瓶盖，咕噜咕噜就开始喝了起来。
　　“你会……喝这个？”我惊讶地问她，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把冰箱底层的一个大盒子拉开，一看之下却傻了眼，“你……你……你说！是你偷喝了我的可乐对不对？你怎么喝了我的可乐？！”
　　“对不起，对不起，城，”我听到了一个惊慌的声音，“这些不是你为我准备的么？”
　　“我为什么要给你准备啊！”我抓狂地跳脚，“这些可是我一个月的饮料啊，姐姐！你都快要喝光了，我还不想去超市买啊！”
　　“城，对不起……”她显得很无辜，双手捧着可乐瓶，茫然地看着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她，她的嘴唇没有翕动，可是为什么我听到她说话了？这、这难道还是在做梦吗？我弯下身子去，拿起盒子中的一个瓶子，只有了铝皮的重量——该死，的确是被喝了，这分明不是做梦！
　　“我，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呀……”她无比讶异地说，“城，你不认得我了？”
　　“哎呀，别叫我城啊城，我和你有这么亲热么？”我快要发怒了，“你喊的那个人是谁……我不认识什么‘城’……哎，你别让声音在我脑中响起好不好？我到底是倒了什么霉碰到你了啊？！”
　　一连串的话如连珠炮，吓得面前的女子花容失色。我一看此情此景，也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讪讪地看了她两眼，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小姐，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些抓狂了，你别介意。不过，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也不知道。”她失措地摇头道，“城，不是你放我出来的么？”
　　我的天……这是……倩女幽魂？什么放不放出来？我哪有做出这种神仙术士的举动啊？等等——这个称呼……我一个箭步冲进了屋子，拿出祖父的笔记，翻开封皮，其上小楷两字：乡城，正是我祖父年轻时候的笔名。
　　我回过头，蓝色的影子已经跟着我飘了进来，我放下笔记本，试探性地问面前的女子：“你认识我爷爷？”话一刚问出口，我就觉得不对，如果是祖父的旧相识，现在也应该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这个女孩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刚出头，或许还不到，怎么可能认识祖父？
　　“你的……爷爷？”她小心翼翼地发问。
　　“哦，是乡城，你认识他？”骑虎难下，既然问了，面子拉不下来，我就翻开笔记本，指着上面的两个字给她看。
　　“对呀，乡城。你不是乡城吗？”她一见笔记本上的字，便使劲点头，一脸欢喜。
　　原来真是啊……我心中恍然大悟，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既然是祖父的朋友，那也是老辈子了，看她念起祖父名字时那种依赖的模样，说不定还是他年轻时候的旧相好呢。我恭恭敬敬地朝着她一拜，说：“婆婆，您好，我是乡城的孙子，我叫莫思君。”
　　“莫……思……君……”她像是梦呓一般念起我的名字，让我一阵惆怅。从来没有人，像今日她这般模样，念出这三个字。宛转哀伤，依依不舍，情短恨长，倒像这个名字，是专门为她设计的一般。
　　过了半晌我才从那种悲伤中走了出来，看着眼前女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她应该真的只有魂魄），心中一阵怜惜，走上前去，想要叫婆婆，可是面对她这如花似玉的娇俏模样，这个字还是堵在喉咙半天都没有发出来，只叫了一声“小姐”，便继续说道：“你怎么称呼？你和祖父是朋友吧？你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在我家呢？”
　　“我……我叫茗儿。”她乖巧地回答，像个听话的孩子，低着头想了一会，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好长好久的梦，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这两天，我见你在屋子里忙来忙去，也都没有跟你打招呼，那次正好看见你从这里面拿这个喝，这里面又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我就以为你也给我准备的是这个，所以就喝了，真对不起。”
　　美女在面前这么低声下气地赔罪，我这样怜香惜玉的人怎么忍心？摆着手，故意不去看她，轻松说道：“没事没事，不就几厅可乐吗？我明儿再下去买一箱回来就是。”
　　她温婉地笑了，笑容明媚如春日阳光，柔柔暖暖，娇美可人。我的心头一阵鹿撞，左右四望了一下，觉察到天色已晚，便岔开话题说：“茗儿小姐，这个时候了，你有什么住处可去吗？我家只有一间卧室，要不就只能在这里打地铺了。”
　　“啊？我这几天都住在这里啊，每天都看着你睡觉，你睡得可香甜了。”她又眨眼一笑，那笑容像是要把人魂都勾了去。我正沉迷在她的微笑里，听她说完这句话，却大跌眼镜（当然这个只是夸张，我没有戴眼镜，我一向视力保持得比较好）。什么？这几天，她都是看着我睡觉的？那我睡时那些抓脚丫子抱枕头傻笑的模样，她全都看在眼里了？
　　老天，你要我还怎么做人？我洋相真的出大了，被这样一个美女每天盯着睡觉，我，我真该找个地洞钻下去！
　　我尴尬万分，不敢看她，不自然地干笑了一下：“嘿嘿。这样啊。那你……那你这几天都住的哪啊？”
　　“这个盒子呀。”循着她指尖的方向看过去，我看到了书林掩映后的那只古香古色的木盒子，“我记得，当时城和我约定了什么，于是我就住进了这个盒子里，直到昨天才出来。”
　　她……她竟然住在盒子里？这是什么生物？豌豆公主？或者是外太空来的人么……阿门，主啊，上帝，请不要跟小弟这种无神论者开这种玩笑……嘴上却硬撑着继续说下去：“嗯……睡在这里恐怕不方便吧，要不我把卧室让给你，我去睡客厅。”
　　“不用了。”她轻轻摇头，“弄得你这么不方便，不好意思。我都在这个盒子里睡了这么久了，如果换个地或许还不习惯呢。”
　　心里嘀咕着你不这样我才真的不方便呢，口上却要强：“嗯，好，小姐觉得这样安排好，就这样吧。”
　　“谢谢。”她甜甜地笑了，“你和乡城一样，都是好人，对我真好。”
　　心里头突然美滋滋地一甜。被一个女子，尤其是这样绝色的女子夸奖，就像是给我注入了一支强心剂，立马让我精神焕然，刚才的不适烟消云散。我笑脸问道：“茗儿小姐，这么晚了，要不先洗澡了休息？我去买洗漱用的。”
　　“不用了，思君。”她叫住了我，道，“我只需要一盆清水就好。我的体质和你们不一样，不需要那些东西。”
　　“这样啊。那，盆子在盥洗室里，小姐自便吧。”体质和我们不一样……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头皮又是一阵发麻，脑海中这句话盘桓不去，各种各样的推测在脑中次第形成。这个身份暧昧不明的女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和祖父约定了进了那个盒子？莫非是……被我祖父设计封印的魔鬼？而且，看她言笑晏晏，会不会暗藏杀机？
　　心头一个咯噔，我实在不忍心再继续想下去。
　　她却只是若无其事地走回到了客厅，一下子坐到了沙发上。她的身体果然如同她看上去那般轻盈，这一坐下去，沙发竟是丝毫形变都没有。我一时目瞪口呆，左右张望，做什么都觉得不妥当，只好硬着皮头，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拿了洗浴用品，进了浴室。关上门，我迅速地冲洗完毕，也不敢裹浴巾，老老实实地穿上了那件几百年都没有穿过的宽袍睡衣，走出门去。
　　她仍旧坐在沙发上，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却有如小兽一般胆怯和企盼。我下意识地裹紧了睡衣，走到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茗儿小姐，怎么了？”
　　她轻声地说：“思君，我……不好动你家的东西，还是麻烦你帮我盛一盆水好吗？”
　　原来如此。我一拍脑门，愧疚道：“对不起啊。”迅速转身去给她端了一盆水来，放到她的面前，说道：“照顾不周，多多谅解，多多谅解。”
　　她淡淡地笑开了，必定是看到了我的窘迫模样，忍俊不禁。我挠了挠头，一向灵活的头脑在这一刻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只得呆呆地立在一旁，报以她傻笑。
　　她笑得眯起了眼，站起身来，凑到清水面前，伸出手去，放在水面上空，神色虔诚圣洁。
　　这辈子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这样的情景。在她掌心下方的水面上，腾起了烟雾，水气氤氲，从盆子里袅袅升起，一接触到她的掌心，就立刻变作了幽蓝，顺着她的手掌、手腕、手臂，流转到了全身。不一会，一盆水变作了半盆，而她周身缭绕的幽蓝又深了一层，宛若雨后初晴的天空。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半晌都合不上来。一盆水很快就被她吸收完了，她收回了手，抬起眼朝着我笑了一笑，说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呵呵，没吓到你吧？”
　　我摇了摇头，又摇了摇手。这样还好，我镇了镇心神。还好她吸的是水气不是人血，我实在无法想象把自己的血盛在那个盆子然后用这样的方法化成烟气是个什么模样，虽然作为一个幻想作者，可是我一想到这样的情景，胃里就直翻腾。
　　她见我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笑容也变得更加轻松起来：“你肯定还有事要忙吧？快去忙吧，可以不用管我的。”
　　我巴不得可以抽身离开，此时如获大赦，拔腿就要走近卧室，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对她说：“这里离我祖父的年代已经有五十多年了，很多东西都和从前不一样啦，你有什么事情不懂就记得叫我。哦，对了，你可别轻易出门去，外面的人可不像我，你出去会吓着他们的。”
　　“嗯。我知道了。”她听话地点了点头，笑容如阳光一般温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