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七月繁星

1、第一章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时节，久违的阳光穿过层层密云倾泻而下，雾气将散未然，细碎的水汽上下浮动，朦朦胧胧，宛如一层轻纱缥缈无定。

　　院子里传来阵阵悦耳鸟鸣，春风吹拂而过，还残留着几分冬末的阴冷，廊道上过往的两个丫鬟匆匆而行，不由打了个哆嗦。

　　矮个的丫鬟虚指了指假山一角：“看那儿，她又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旁边瘦高的丫鬟自然是知道说的是谁，淡淡瞥了一眼，不以为意：“昨儿个日子，她心不在焉的，煮茶时险些打碎的夫人心爱的瓷白茶具。”

　　矮个的丫鬟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她也就会泡茶，除此之外，她还能作甚？寡言少语，整天板着个脸，身娇体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知道的以为是哪家小姐呢。”

　　“好了，你少说几句。”

　　“怕什么，她才进府多久，一个新来的丫鬟而已，若不是老爷心善，她现在指不定在哪里露宿街头，论在府里的时间，我可比她长多了。”

　　两人脚步匆匆，身影迅速消失在廊道拐弯处。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薛文梓身子靠着大半个假山，面色冷淡，仿佛说得不是自己一般。她双眸无神，随着声音消失之处看去，复而微微抬头看着廊上屋檐，良久涣散的目光亮了起来，仅一刹那，便又黯了。

　　枯木逢春，燕子归巢。
　　南飞的燕子还能有家，可她呢，她的家又在哪里？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薛文梓垂眸摇头，喃喃自语。

　　她也是曾经闻名芜州的才女，薛府千金。
　　那时的她众星捧月，一提起芜州的茶商，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薛家，无人不佩服薛家大小姐薛文梓。
　　那时的她倾国倾城，对茶道自有一番见解，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灯会诗会哪次不是夺得头彩，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便是如此这般。
　　那时的她是那般自信张扬，无忧无虑。

　　薛文梓漠然抬起手来，指腹摩挲着右脸上，那道浅褐色的疤痕，凹凸不平、硌手粗鄙。
　　丑，很丑。

　　时间如陀螺般不停旋转，抚平一切伤口，然而却始终救不了一颗将死未死的心。
　　如今的她哪有之前的半分模样。

　　堂堂薛家千金，竟然沦落到卖身给别人当丫鬟的地步，她可没有脸面对薛家的列祖列宗，在卖身前，她隐去了薛姓。

　　“文梓，我就料到你在这里，闲下来就喜欢在假山这里望着天空，快跟我走，夫人寻你过去。”

　　来人正是和薛文梓同住的丫鬟，夏荷。

　　夏荷急急忙忙跑来，停在她旁边时嘴里还喘着粗气。

　　见是夏荷来了，薛文梓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知道了。”随即便起身，轻轻掸去衣裙上的细灰，问道：“夫人刚叫我退下，这会儿怎又唤我过去？”

　　夏荷看了一圈，确定四周无人，扶手在薛文梓耳边低喃：“我偷听了一耳朵，好像和二少爷有关。倘若真将你调到二少爷院里伺候，你可省心多了，二少爷是出了名的心善。”

　　二少爷？顾明成？
　　顾家在扬州开的酒楼久负盛名，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富商。
　　许是家大业大，顾老爷疼爱儿子，便对最小的儿子，也就是顾明成百般疼爱。

　　顾老爷希望两个儿子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为顾家争光。

　　顾家大少爷不是读书的料，倒是对生意上的事情上心；可是老二就不一样了，四书五经，顾明成倒背如流。
　　倘若今年秋天参加乡试，定能脱颖而出。

　　顾明成不仅读书在行，性格也好。
　　从不打骂仆人。

　　翩翩风度少年郎。

　　记得初入顾府，薛文梓因为脸上的疤被薛府的丫鬟小厮排挤嘲弄，是顾明成替她出头的。

　　薛文梓脏兮兮的衣袖不经意间扫到一丫鬟，那丫鬟瞪她一眼，怒道：“你这丑八怪，离我远点。脸上顶着这疤，你要吓死谁！”

　　捂住脸颊，薛文梓忙与那丫鬟扯开了些距离，“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倘若我今日衣服弄脏了些，狼狈了些，脸上还被树枝蹭花了，你莫不是也要赶我走？”

　　两人背后传来一阵温润的男声。

　　那丫鬟脸色煞白，急忙跪下，“二少爷恕罪，奴婢一时失言。”

　　薛文梓扭头一看，是一位模样生得极好的少年。

　　她一时失神，待回过神来，也跟着跪下。
　　“二少爷。”薛文梓声音细弱蚊蝇。

　　顾明成长身如玉，立在青石小道上，对那为难薛文梓的丫鬟道：“她脸上是有疤，可是这是她愿意留的么？我顾家不需要戳人心窝的家仆，倘若我再听到任何一句，你去账房领了这月月钱，走人罢。”

　　那丫鬟知错，忙跟薛文梓道歉。

　　一袭月白衣裳，薛文梓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微微失神。
　　原来，有一天也有人愿意替她这丑八怪说话。

　　……

　　“文梓？”夏荷见她失神，又唤了她一声。

　　薛文梓愣了一下，抿嘴，淡淡“哦”了一声。
　　调来调去都是顾府的丫鬟，伺候谁不是伺候，都一样。

　　薛文梓进顾府快一年了，夏荷和她交情好，不免有些担心，望着身边的人，叹气了一口气，愁道：“文梓，二少爷虽然心善好说话，可你也别整日对着一处出神。二少爷不是个在乎外貌的人，你也不必担心二少爷这模样吓坏二少爷，咱们好好当差，说不定很快就能赎身。”

　　“嗯，我会认真干活的。”薛文梓自顾自摸了摸自己右脸上那粗鄙的刀疤。

　　夏荷第一次见文梓时，是惊，是愤。

　　她虽没读过书，但见到文梓的第一眼，想到的词便是小家碧玉、眉目如画。

　　惊的是脸，愤的是疤。

　　文梓没说，她自然也没问那疤的来历。

　　夏荷知道女人最看中便是自己的脸，见文梓摸着脸上的疤，便猜她又想起初入顾府被一丫鬟嘲弄的伤心事了

　　夏荷劝慰：“你也别想太多，若夫人只是召你过去做事呢。”

　　薛文梓垂眸，嘴角渐渐拉平，步伐不由加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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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事都绝不是空穴来风，薛文梓来之前心里已经有了个猜想的打算，穿过长廊一路来到夫人院中。

　　她到时，夫人顾苏氏正在窗前修剪花枝。

　　苏氏窗前有一盆杜鹃花，这几日正值花期，开得正盛。

　　苏氏是个爱花之人，院里的花卉品种繁多，一年四季都瞧见花儿的影子，生机勃勃。

　　薛文梓留意过，这院中的花都是交给下人打理，唯有这盆杜鹃，夫人爱它如珍宝，从不假手于人，修枝浇水都是亲力亲为，吩咐下人不要轻易挪动。

　　“西街王员外家的夫人等会儿要来，文梓，把老爷前些日子从外省带回的新茶泡一盏。”

　　说罢，夫人的贴身婢女刘麽麽将一个陶罐交到薛文梓手中。

　　等了良久，薛文梓没听夫人提半句要将她调走，不由长舒一口气，退到一旁去了。
　　去二少爷院中干活固然比在夫人院中轻松许多，可是她这脸上的疤……

　　苏氏道：“这茶是闻名芜州的李记茶坊所产，闻口感比其它地方的要好上几分，回口甘涩却不失清香，王大娘子是个爱茶之人，想必今天……”

　　“砰”的一声，茶杯摔碎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顿时茶水飞溅。
　　薛文梓慌了神，忙拾起碎瓷。
　　芜州？李记？
　　可不就是……

　　苏氏眉头皱起，颜色微愠，但一见文梓蹲在地上慌乱收拾、一脸受惊的样子，那些责罚的话到了嘴边竟有些说不出口，长叹口气，无奈挥挥手，说到：“你近日怎心不在焉的，罢了，退下吧，打碎的瓷器从月钱里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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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顾府，薛文梓去了郊外。

　　郊外山上，薛文梓买了一堆祭品来到山腰，一座立着石碑的坟包。

　　好几个月没来，坟边杂草丛生，薛文梓仔细清理了一圈，在坟边的桃树下席地而坐。

　　这棵桃树，是父亲下葬时她亲手种下的，她素来喜欢桃花，将树种在父亲坟前，就像她时刻守在父亲身边一样。

　　“爹，女儿自知卖身为奴对不起薛家列祖列宗，无言对你。你跟我说过，要我将仇恨看淡，可是我若看淡，这世上怕是没人会再记起这愁这怨。”
　　“哈哈，芜州李记茶坊，闻名芜州，可笑。”
　　“你，弟弟，紫晴。不能忘，我也忘不了！”

　　初春的山间寒风瑟瑟，倒春寒的威力不容小觑，白晃晃的太阳只露一角，照在身上好似没有温度一样。

　　天色渐晚，长时间久坐在冷风里，薛文梓的脚被冻得失去知觉，她扶着树干慢慢站起，双手不停搓着麻木的大腿，等脚稍微有了感觉踱步朝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