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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樟脑味女寝 ...

  •   沈闻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来回摩挲着,她有些紧张。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学生课桌,结实的拼接木桌面,翻盖式桌板下面藏着一个硕大的桌肚,通身刷了黄漆。四个铁质桌脚上理应各配备一个黑色塑料脚垫,但四脚具齐的课桌委实罕见,整个教室四十多张桌子找不出一张全须全尾的。只要胳膊肘一靠,它定给你晃得像胡同口坐摇椅晒太阳的老大爷。

      沈闻的手指开始沿桌上一条锯齿状拼接缝摩挲,这二手桌子易主不知多少回了,桌面上到处都是“到此一游式”的霸气挥毫,黑的蓝的红的水笔渍,端正的狗爬的秀气的字迹,或是励志高考标语或是中二台词,在无辜的桌面上星罗棋布,放眼望去倒也不带重样儿。
      “去你妈的外语课,老子活着还不够惨么???”这句是写得最明显的,后面还跟了一大串颜色笔迹不同的“+1”“臣附议”“一人血书取消课程”。
      也有字迹更淡的,写的是“给大家排雷黄大名死秃头就给女生打高分”“所有人都看着我倒下我偏不”“所谓坚强全靠硬抗”“ACCDBCAD...”

      右手位置的地方有一行字,硬瘦干脆,撇捺挺直,看来出自男生之手,是简单的四个字“带你回去”。只有沈闻知道,那是她自己在考军事理论前写的。
      沈闻自分是个挺严肃无趣的人,放在平时,这种煽情涂鸦她是断然不会写的。但主高塔有规定在前,凡是进了榜单成为主高塔临时居住民的,只要那一季课程全A+就能升级为二等永久居民。
      在主高塔成为永久居民,背后意思就是免除性命之忧,那浩天福泽恐怕石佛听了都得动容。偏偏军事理论是沈闻在主高塔所有考试里最没把握拿A+的一门,她考前也紧张起来,鬼迷心窍般就刻下了护身符似的四个字。
      其实,她在这一季的临时居住民里以“考霸”闻名,据教医疗的韦奶奶称,这样的学生她十几年来遇到的不超过一双手,其中一只手的人都进了路西法。单一个考试周就有不下五人点头哈腰夹着尾巴扯着沈闻的袖子要课堂笔记,初见死地硬汉能屈能伸的本事她也是骇然,如今那些油腻腻的眼泪花儿她早就看烦了。

      今天是一季的最后一天,最后一节课上所有临时居住民考核都会出分。死地百姓里榆木脑袋猴精定力居多,硬生生被关在教室里上了两个月基础生存课,头早就快捋秃了,于是最后一节课不出所料地翘了一大半人。只有心里还对全A+留着一丝希望的寥寥数人留了下来。
      铃声拖着懒散的长调不紧不慢地响了,抑扬顿挫地敲了八下。那熟悉的招魂声,让沈闻莫名想到了以前在初高中读书的日子,似乎各地学校都用统一的铃声,死地也不例外。

      铃声里,她停下手上神经质的动作,转头向教室窗外看去。窗帘被晚风荡开,洒进一片暗金色的夕阳,在教室地板上默默流淌。飘舞的帘子遮住了窗外光景,唯有晚霞入眼是熟悉温暖的颜色。
      沈闻不禁想,也许帘子再被风吹开一点,她就会看到一根电线杆子上落着三两啁啾的麻雀,熟悉的街口有一家破旧的报刊亭里堆满过期杂志,一旁有个卖关东煮的摊子,摊主人总是把卤煮得很辣,这样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们才会闻香而来。那是她小时候住过的街道,那时她一直很想尝尝关东煮的滋味。
      可惜沈闻很清楚,窗外是死地,是腐尸如麻,血水横流的死地。

      在她想入非非之时,身边有椅子拖动的摩擦声响起。她惊醒,桌上的圆珠笔被不小心打落在地,那个在她身边落座的人随即弯腰去捡。有一瞬间,沈闻期待着等他抬头时,自己会看到周泽仁、陈平或者丙的脸,甚至是彻的脸。但是她的妄想很快落空。
      一则,一整季下来,她很清楚145支队的其他人不可能出现在最后一节课上,即便她一直主动提供课程辅导和笔记,他们也回天乏术。彻身为路西法队员,更没有理由现身临时居住区的教室。二则,她很快就闻到了那人身上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味,像是积了很久的猫砂,不依不饶地散发历久弥新的骚臭。
      沈闻尽力遏制了捂住鼻子的冲动,笑着接受了那人递来的笔。

      那原是一个女生,疏于打理的短发乱糟糟地卡在耳后,肤色是油润的橄榄色,深色皮肤衬着一口白牙更熠熠发光。她也回了沈闻一个笑脸,露出左边一颗大尖虎牙,黑黑的眼睛让人想起林间幼鹿。
      要是能好好洗一个澡,那该是多好一个姑娘。沈闻不无遗憾地想。
      那女生又开口,似乎想要自我介绍,却被一个声音冷冷打断。
      “苏断腿,你也有本事来啊?冲A+啊?”

      那声音的主人绝非善茬,沈闻很快就认出来者是邱鹏翼。要介绍邱鹏翼其人其实很容易,他这个人活得就像典型校园剧反派。说来令人齿冷,一个校园的生态不管在外头还是死地都所差无几,学霸会有,校霸自然也会有。邱鹏翼也就二三十岁年纪,凹脸飞眉薄唇,头发留到耳垂,很有街头老大的气场。加之混混老大塔外能打能挨,塔内成绩不赖,因此更有称霸一方的资本。
      一季之前整个班还是一盘散沙时,一个“十大班强榜”就在邱鹏翼的怂恿下传开。他自然是榜上状元,探花榜眼差了他十万八千里,从此一众小弟围着他犹如众星拱月。“十大班强榜”如同“邱老大歌功颂德报”一直深得他心,直到碍事的沈闻同学凭学霸光环打破榜单雄性垄断,从此邱鹏翼一提榜单就如鲠在喉。
      沈闻倒是无动于衷,反正一季就快结束了,再幼稚再糟心的人,从此也都天涯两路永不相见。而邱鹏翼一直想整整那个冰山面孔的狂妄女流,此刻逮着时机牙痒手痒,连着一旁的苏断腿也恨乌及乌了。

      那苏断腿虽然长得软软的,却不是什么软柿子,头一歪就问:“怎么不能来了?老娘周考成绩哪次不比你好?还有,您是眼瞎还是大舌头,我叫苏见,不叫苏断腿!”
      邱鹏翼不曾想对方牙尖嘴利,平日里他不亲自参与唇枪舌战。那多掉价啊,有事丢给小弟好了。偏恨往日舔着他脚跟子的小弟们今天都翘课了,于是他出师不利,嚣张气焰矮了半截。
      一旁,沈闻一听到“苏见”二字,就明白了那女子的来路。沈闻起初也不知“苏断腿”的含义,字面理解那是决计不可能的,“苏”和那女子八竿子打不着,倒是“断腿”或许有点搭边。但苏见,却是这一季临时居住民里小有名气的异类,据说她一个弱女子能冲进榜单,靠得是高超的豢养术,别人见而避之的死地猛兽,她偏偏可以养起来为已所用。

      “据说她养过巨蛇鹫和金钱豹。”曾有人私下议论。
      也有人回应:“是呀,据说那蛇鹫一扑就能让丧尸腿骨折。”
      “谁说不是呢?一个小姑娘原来这么可怕...”一来一回,“苏断腿”的雅号就在男生间传开了。百闻不如一见,苏断腿确实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兽类的气息。

      “安静,归位。”宣读成绩的老师走进来,装模作样地训斥他们,又在一方装模作样的讲台上装模作样地摊开名单。其实在死地搞师生等级,就好像和变种犬谈母慈子孝。邱鹏翼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地回了座位。
      老师气吞山河般深呼吸了一口,仿佛那名单得从白天读到黑夜。邱鹏翼的眼睛亮了亮。
      不料老师吞吐完就干脆地报了三个名字:“F049,卢炳之,苏见。全A+晋升为萨麦尔部队新成员,下一季加入新成员培训队。恭喜,你们现在可以去萨麦尔宿舍了,系统后台已经自动更新了你们的芯片。其他考生如需成绩复议,请到讲台上来。”
      说罢,那老师把厚厚一沓卷子猛地拍在讲台上,一沓一沓地拍了七八下,才把卷子都堆上了讲台。他脸上像写了泛着黑气的八个大字——“识相点就别来查卷”。
      邱鹏翼脸色青红相间,最后排一个高壮男子起身,信步走出教室,沈闻和苏见也鱼贯而出。

      沈闻习惯了喜怒不见于色,她虽然失忆过,从前的性格品质却没变,分毫不差带到了死地。倒是苏见高兴坏了,一路颠得像只花尾巴山鸡,絮絮叨叨:“我叫苏见。我天,运气忒好,不晓得老苏家哪个祖宗保佑我,嘿嘿嘿。妹子,你叫什么名字?”
      苏见说话带着轻微的川渝口音,听着倒也有趣,沈闻脚下轻盈,笑答:“沈闻。听闻的闻。”
      “那我们名字还挺有缘的。”苏见露出满口白亮的牙,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我天,运气忒好,我天...”

      她们一路摸索到萨麦尔女寝,死地女成员本就稀缺,一间屋子大半床铺是空的,剩下的床铺上老萨麦尔队员都在酣然补眠。屋子很静,人到之处空气中有浮尘搅动,四下弥漫着艾叶和樟脑的淡香,沈闻细嗅着那股令人怀念的气息,竟闻出另一丝极浅的气味。
      她抬眼看到整间屋子唯一的光源,一盏蒙尘的油灯,才意识到那是苏合香油的气味。四周灰墙没设窗,仅有一个半开的通气口凑合。所幸死地居于高纬内陆,气候寒冷但不湿寒,室内空气还算清新,并无霉味。沈闻和苏见的床铺比邻,淡绿色床单上整齐地码着一套土黄制服。
      两人轻手轻脚地换上制服,沈闻勒紧腰带时,才发现这四个月自己着实清瘦不少。身体数据是初入死地时录入芯片的,制服则是永无之境高塔服务部按照初始数据订做。如今那黑色长军靴的内镶都离腿肚有一指宽的缝隙。
      她对着天光端详着右手,那只手已变得骨节嶙峋,脉络分明。她用那只手抚了抚后颈,隔着一层单薄的后颈皮,颈椎在手指的轻抚下显得格外脆弱。

      更衣完毕,两人直奔食堂。在陌生的回廊间穿行,两人时不时迎面遇上三五个萨麦尔或利维坦的士兵,他们在谈笑间仍有暇向两人投去看雏鸡般的视线。沈闻被看得心里发毛,脚步不由得加快。
      高塔外突然传来尖利的骨哨声,那哨声她只听过两遍,却像打进心里的灼痛烙印一般鲜明熟悉,每每响起都能让她后颈汗毛直竖,魂魄震颤。那是刚刚结束所有分组后,死地居民重新投身下一季厮杀的号令。
      真好啊,我现在不用出去赴死了。这么想着,之前压制着的狂喜之情终于喷发出来,沈闻越走越快,苏见和其他擦身而过的人都化成幻影。她不打算停下,几乎是狂奔起来,耳边有风呼啸而过,然后陡然间,她迎面撞上了一个高大的士兵。
      士兵没有说话,避闪开去。沈闻抬头,看见了彻的脸庞,双眼因为诧异微微张大。
      她倒抽一口冷气,那张脸依旧如印象中那般剑眉星目,鼻梁英挺,但此刻面无血色,左颊赫然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长疤。

      “不——!”
      沈闻蜷缩着自梦中惊醒,鼻尖几乎抵在了床沿金属围栏上,宿舍大开的通气口有冷风灌入,她露在被子外的双脚冻成了冰坨子。
      她在床上摊平身子,沮丧地揉了揉眼,双眸直直瞪着萨麦尔女寝漆黑的天花板。
      已经在萨麦尔呆了近一年,她还会经常梦到最初培训期的事,而那些梦境总是以受伤的彻作结。上礼拜她梦到了缺胳膊断腿的彻,这礼拜她梦到了毁容的彻。沈闻细想,虽说萨麦尔部队和路西法部队交集不多,但最近确实很久未在塔内外偶遇彻了。

      她扭头看着隔壁熟睡的苏见,她头发散发的柠檬薄荷清香隔着床铺传来。苏见早已不是那个一身腥臊、发丝凌乱的苏断腿,自进入萨麦尔之后,她负责了为死地进口物种植入芯片的工作。不过,苏见偶尔也会把误闯主高塔的乌鸦带回来疗伤。

      而沈闻因为培训期展现的优秀综合实力,被委派为萨麦尔机动人员,说得欠体面些也就是什么活都做。萨麦尔机动部队的水准更接近于利维坦,因此也有一年一度的回炉培训期。明天培训期将正式开始,沈闻本想睡上最后一个安稳觉,梦魇却又如期而至。

      梦境里负伤的彻总是那么真实,沈闻觉得心跳有点快。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用残留着体温的被子裹紧双脚,开始了最后一丝尝试入睡的挣扎。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修改仅为分段加了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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