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道》大怪兽ET

1、一、走马灯

　　城郊有一块被叫做‘烂区’的地方，‘烂区’之所叫‘烂区’，是因为这里立着十几幢二十多层的烂尾楼，当初承包此地的开发商突然破产，导致资金链彻底断层，没钱继续修建自然就烂下来了。

　　C市寸土寸金，按理说连带城郊的土地资源应该很紧缺也很抢手，不过听说这里动工时死过几个人，富豪们又大多讲究吉利，所以直到现在也没多少人想接手盘活它。

　　15单元楼两面靠公路，建在高速口下，但只有一到五层嵌好了玻璃。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15单元的10楼亮着惨黄的灯，像恐怖电影里的厕所灯一样。

　　厉婉卿的双手被绑在后，她的嘴角有一块紫红，毛衣也被扯坏了，还露在外一只肩膀，但她的目光反而是平平稳稳的，她静静看着不远处被迫跪在地上的男人，男人很高大也很硬朗，即便现在是跪着的、即便一身血痕伤口，他的身板依然直挺。

　　“崔略商，陈先生对你不好吗？你怎么敢背叛他？……你究竟为他们当了多少年的狗？”

　　男人并没去看面前几个拎着棍棒冷刃的恶徒，目视前方，嗤笑着陈述，“有意思，背叛？我忠于过他吗？”

　　“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杂种！”另个年轻一点儿的黄毛张口一句骂娘脏话，紧接着在他后背的刀口上狠踹了一脚，结果没料到跪着的人绷紧身体一动不动，反倒黄毛自己跌了个跄踉。

　　“阿哨，你商哥是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流血不流泪的汉子，但没关系，咱们不是还有她？”站在厉婉卿身边的黑T恤乐呵呵地蹲下身，手背刮了刮女孩儿的脸蛋，厉婉卿偏头想躲，结果被他狠狠地扣住两腮扭回来，“师先生说了，你听话点儿，让你死得好看，你要是不听话，那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哥们儿还不知道系花是什么滋味呢。”

　　“对付男人的私刑很多，对付女人的，就更多了。”黑T恤像是在刻意刺激谁一样，凑近厉婉卿的脸用力嗅了一口，“厉小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师先生有多喜欢你，你知道的。还是说，你就想让你的崔大哥亲眼看着我们一点点把你折磨死？”

　　“……请转告师从文，我永远都不会反悔，他是个人渣，是个败类，是个社会垃圾。”

　　黑T恤笑容诡异地听她说完，好一阵儿没吱声，随后暴跳发作，伸手扯住她的头发，正打算一巴掌抽下去———

　　“鹏七。”崔略商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可每一字都掷地有声，他刘海下的眼睛黑亮坚毅，眼周的血污为他陡增七八分戾气，让人看了莫名打怵，他盯着他，“我这人命不怎么好，但运气一直都不错。”

　　黑T恤扬在半空的手握成拳再松开，还真没打下去，“……你想说什么？”

　　“如果今天老天爷又让我死里逃生，你应该知道，我会怎样对待伤害过她的人，十三年了，你了解我的。”

　　头发被紧紧揪着，厉婉卿疼极了，但她愣是一声没吭地和黑T恤对视僵持。

　　没一会儿头皮一松，鹏七竟撒开了手。他看出来了，这小娘们儿有骨气，为了不让心上人难受一直不喊不叫，现在折磨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再说……他这人也有点迷信，虽说这次崔略商看上去必死无疑，但他心里还是有丝丝忌惮，他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真落他手里，因为这个人，命真的很大。

　　“商哥，说实话，我真怕了。”鹏七装模做样地双手合十，对他鞠了个躬，“那咱们就不为难小妹妹了，你趴在地上学学狗叫，给哥几个溜一圈，这事儿就算拉倒，咱们安安静静等师先生来，我保证在他来之前，我不为难你们俩。”

　　“崔大哥，别听他的。”婉卿根本不在意拳掴还是耳光，也不怕其他什么折磨人的变态方法，她早就有这种觉悟了，虽然她也很怕疼，但她就是见不得他被人折辱，她知道，让他趴在地上学狗叫比直接杀了他更让他难受，“崔大哥！你别听他的！”

　　崔略商缓缓看向那个对自己大喊的女孩儿，你看看她，被人打的时候不出声，被人扯着头发的时候也不出声，看见他要趴在地上学狗叫了，她终于忍不住了。他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怎么了商哥，小姑娘不懂事儿，你也要不懂事儿啦？”鹏七拍了拍婉卿的脑袋，又摸摸她的头发，她厌恶得不行，紧着扭头甩开，鹏七没追究，反而把手放在鼻子前闻一闻，“这姑娘真香啊，你们要不要也来摸摸？”他笑呵呵地对不远处几个人招手，被招呼的几个人你笑着看看我，我笑着看看你，个个都跃跃欲试。

　　“别碰她，我学。”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紧迫和慌躁，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旦慌了乱了，他和她一个都活不成。

　　厉婉卿几乎是立刻尖声吼他，她真的急了，声音里带着隐隐哭腔，她跺着脚一个劲儿地‘崔大哥崔大哥’地喊，最后又在他安抚性地注视下平静下来，她总是听他话的。

　　崔略商活动活动肩膀，对鹏七笑笑，“你绑着我的手，我怎么爬给你看？”

　　“解开绳子那肯定不行，商哥什么手段，我还不清楚嘛。”鹏七也对他笑笑，“弯着腰跪行一圈就得了，叫得好听才重要。”

　　他把右膝往前抬了抬，一点点压俯下身子，随后有什么东西从他衬衫口袋滑了出去，那个银色小东西落地水泥地上发出闷而脆的响声，接着弹蹦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众人看清了那是什么，刻意发出嘲讽的哄笑，厉婉卿却突然哭了起来。

　　那是一枚戒指。

　　“啧啧啧。”鹏七弯腰捡起那枚戒指，来回打量这对苦命鸳鸯，“我这辈子没看过爱情电影，今天也算是过了眼瘾。可惜啊……小姑娘选错了人，要陪你死在野狗都不愿意来的烂区里。”

　　…………

　　“阿哨———”
　　“崔哥！快走！”

　　黄灯灭了，平层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中感觉到有人把她提了起来，那个人气息急促，身上血腥味很重，但依然有她熟悉的味道，绑着手的绳子被切断了，他拉着她一路狂奔，她的眼睛没法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但他可以。

　　他带她下楼，然后听到上面传来三声枪响和一个人的惨叫。

　　厉婉卿感觉到那只握着她的手骤然一紧，崔略商下意识往上看了一眼，随后更加坚定地带她快跑到六楼的露天平台。

　　“崔大哥……他……”她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她还想说什么，又突然看到他的大腿向外流着血，这是一个新的枪伤，一定是刚才在黑暗中被击中的，“崔大哥，你的腿……我们，我们怎么办……”

　　“栗子！”他用两只脏污不堪的手捧住她的脸，他逼她镇定，“栗子，下面有人接你，他们都是和我一样厉害的人，他们能保护你，一会儿什么都别想，过了今天……你还和以前一样。”

　　“你什么意思，你不跟我走吗？”她死死抓着他，抓得指节都泛白了，她不过就是一个才毕业一两年的小姑娘，再有觉悟，经过这些事仍旧惊魂未定，“你的腿受了伤，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呜呜……我还怎么能和以前一样……我再也……”

　　“我后悔了……”

　　“……什么？”

　　“我后悔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又红又湿，他那些故作镇定和冷静此刻渣都不剩，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认识她，后悔爱上她，后悔将她卷入这些阴暗和危险中，他从没有一刻这样痛恨自己。他攥着她来到平台边，看到晚风吹起她的头发，随后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女孩儿光洁的额头，在伸手将她推下去时哽咽着低声说，“忘了我，好好生活。”

　　消防气垫的安全高度是6层楼。

　　厉婉卿不可置信地向后倒去，他想抓住他，抓了空，他没动，只是看着她，那一刻她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但她仍坚信他不会害她。她飞速下坠，半空中看见水泥墙上飞扬着蓝红交替的警灯灯光，她听见6楼响起枪伤和爆炸声，火光刺眼。

　　听说人在将死之前能够回望人生种种，人们把此刻的回望称之为‘走马灯’。

　　她在飞速下坠的短短几秒里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她都快记不清了，而遇见他之前的事，又那么的索然无味。她觉得他像一道闪电，打起一声惊雷后，那些童年的完满、家庭的和睦、青春的美好，都不过是用来被他照亮的。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