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不媚》蘼途一粟

21、第二十章 讯息

　　普天之下，不拘哪一界的天，开了灵智的生灵但凡心中存了利己的小盘算，无论坑人与否，人前的表现总是有些许亢奋、些许畏缩、些许只可意会的虚。
　　梅四如是，不惑不羁不悔亦如是。虽觉得套话简单，但怎么套，向谁套，究竟是一套到底还是见好就收，则着实是另一门学问。大家各抒己见，热烈讨论至深夜，然后各自回房斟酌用词去了，自然，思绪万千、习惯性纠结都是在所难免，四狐中大约唯有不需说话的不媚安心睡了个好觉。好在他们有修为在身，即使彻夜不眠，催动灵力在体内转上几圈，便可神采奕奕一如平常，不像梅四，一样的境况，却呵欠连天昏昏沉沉连眼皮都睁不开。
　　不羁一见他那两个硕大无比青幽幽乌漆漆的眼圈就笑得东倒西歪：“梅兄这是昨日在赏花时偷瞧上了某位姑娘，害了一夜的相思？”
　　梅四破天荒地没回应他，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默默绕过他抬步往屋内走。不知为何，不羁竟从中体会到几分幽怨。
　　能不幽怨么？梅四苦熬一夜，原本计划着用一招苦肉计作为开端，以惨示人引来关注后故作深沉以欲擒故纵相接，再然后剖明心迹打消不必要的顾虑谈谈奇闻神人，最终达到抛砖引玉的目的。谁想不羁不循常理，一整套计策才开了个头就土崩瓦解……看见朋友如斯憔悴，不嘘寒问暖好歹也该关切两句，爆笑调侃是个什么路数？梅四百思不得其解，他郁闷，他无措，他得一个人缓缓。
　　他一言不发地喝掉了三杯茶，认为放弃掉自己环环相扣的绝妙计策委实可惜，很应换个对象再重来一次。换个成稳些的、善解人意些的，焉知不是另一番光景？于是他抖擞精神，把目光转向了不惑，只待他一句“何事”便顺水推舟。
　　不惑与他对视了半刻钟，果然十分善解人意：“胡公子的烦恼若是难以启齿，我就不细问了。谁无三五隐秘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是正常。”
　　你问啊你问啊你干嘛不问？！
　　梅四泫然欲泣，头“咚”地一声抵在桌上。
　　不悔“咝”地倒抽一口冷气：“你悠着点儿！这副尊容，再把额头磕肿，还怎么见人？”
　　“……咚……咚咚……咚咚咚……”
　　不悔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
　　不得不说，虽然梅四因着知府家四少爷的身份和“蓬州城第一公子”的名号一贯被捧得有些自以为是，但他切切实实是个很能自我调节的人，只崩溃了一小会儿，就第三次打起了精神，大丈夫能屈能伸，山不来就我，我去就一就山也无妨。
　　他心一横，抬起头来，将将说完“其实”二字，仆从来报，收到十几张拜帖，请胡公子亲自定夺，另外，“绫无针”还送来了两个成衣匠，正候着给三位量体裁衣。
　　短期内的收入来源上门，绝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梅四纵然极不甘心，也只得先让他们去处理正事。等到兄弟仨一家一家安排妥当，一齐领了“绫无针”的好意转回房中时，发现梅四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梅四睡得昏天黑地口水横流，一觉醒来已是酉时三刻，他很疑惑自己是怎么从不惑房中穿过小院睡到西厢一间空厢房中的，小厮一脸不确定，挠着头吭哧了半天，猜测也许可能差不多是被胡大公子抱过来的。梅四想象着自己被人打横抱着的画面心中三分震惊七分羞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时竟忘记追究为何自己的随侍小厮会用“猜测”二字。
　　白睡一天，一无所获，这般回去……不太好向阿娘交待啊。梅四不假思索，决定留宿。至于做决定时他是如何兴高采烈眉开眼笑的，小厮私以为，绝不适宜讲于梅夫人知晓。
　　当晚，梅四与不惑三人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把酒言欢。凉风习习，果香阵阵，少年人天高海阔地高声交谈着，气氛简直不能更融洽，后来，就连不媚也加入了进来。梅四见它主动现身，喜不自胜，半开玩笑地在盘中倒了一点酒推到它面前，又连饮三杯，说是为自己之前的鲁莽行为自罚。
　　不媚瞪着一双黑琉晶般的大眼注视他片刻，低下头小口小口把盘中酒舔了个干净。
　　梅四揉眼揉得眼珠子好险没掉出来。
　　而不媚愿意同他和解，并不表示她就愿意被过分关注，所以不等梅四有更多的动作，她就跳入不惑怀中藏住身形，还不着痕迹地狠狠踩了他几脚。
　　不惑左手掐着不媚的耳朵，右手举起酒杯向梅四祝酒：“梅公子的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梅四一愣，他的问题？他问什么啦？他把目光从不媚身上收回来，使劲儿回想了一下，陡然记起在小狐狸出现之前，他确实别有用意地问过胡家兄弟，这世上有没有神仙存在。
　　没错，这才是不媚从房中走出的真正原因！
　　梅四很懊恼，自己怎么能因为一只狐狸的出现就把用了整晚才铺垫好的话题忘到九霄云外？哎呀哎呀，怎一个蠢字了得！他抬手就想拍额，手举到脸边发觉此举只会显得自己更蠢，于是硬生生地停住，又硬生生地改换方向摸起了下巴，作沉思状。
　　不悔纳闷：“我大哥分明什么也没说，你费解个什么劲？”
　　“呃……呵呵呵……你这一问问得好，是啊，我费解什么呢？”梅四干笑着，“哗啦”一下抖开折扇摇个不停，看似是在故作风雅，实则不过掩饰尴尬顺便为羞恼得滚烫的脸降降温罢了，“我费解的是，我的问题分明再简单不过，要么有要么无，不过就是二者择其一，胡大哥却说不知怎么答，这其中必定另有深意，我……尚在揣度之中，对，就是这样！”
　　梅四应对窘境，着实才华横溢，不折不扣算得上是个人才。
　　不惑淡淡一笑：“我的意思是，世上有没有神仙，端看你信不信，你信便是有不信便是没有。我却是不能用我的判断去影响你的判断，故而不好答、不可答。”
　　“原来如此，有道理。”虽口中称是，梅四仍深觉自己被推搪，颇不甘心，遂继续追问道，“那……胡大哥便说一说你的判断吧。放心，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聊天而已，影响不到我。”
　　不惑颔首：“依我之见，这世上，并无神仙。”
　　凡界与仙界之间，差着好几层修真界，即使最低等的地仙，也不会跨越重重障碍来到此地，下界是要自降修为的！下界再飞升，是要重新被雷劈的！谁会这么想不开？！
　　这世上，诚然无仙。
　　不惑特特在三字上加重了语气，可惜，梅四不懂。
　　“不尽然吧，王明淳的《海上遇仙记》看过吧？感情真挚不似作伪，那可是天下学子所公认的！还有，唔，有关昆仑山的种种传说，有人亲眼得见，说是常可见身穿单衣的青年男女在雪山中穿行，走着走着便消失不见，诸如此类，胡大哥又以为如何？”说到这里，梅四顿了一下，状若无意地提醒道，“欸？诸位不是从鄯州来的么？离着昆仑山那么近，竟不曾听说过一星半点？”
　　不惑眸光猛然加深，幸而有夜色为其遮挡，再加上不悔失声惊呼“真的么”张圆了嘴巴极为失态，使他注意力全不在不惑身上，故而没发觉那点儿些微的异样。
　　话刚出口不悔便知自己失言，他偷眼去瞟二哥，不羁手指在杯口轻点三下并不做更多表示，不悔估摸着这是让自己再接再厉，然后……他就又再重复了三次。
　　不羁其实并没留意到不悔的求助，手上的小动作乃是心情激动下的不经意之举，不过一连串的重复反倒显得不悔后来装出来的茫然格外真实，算是歪打正着。
　　梅四犯起了踌躇。看样子，他们确实对所谓的大能耐一无所知，应该与画像中人并无干系。可是……会不会是因为不悔年纪太小族中认为尚且不值得告知于他？就像一日前自己对于画像也毫不知情一样？不惑和不羁，不就反应平平略显蹊跷吗？
　　恰此时，不羁向他点点头：“族风甚严，不可行不严谨之事，不可语不严谨之言，不可用不严谨之方，再加上非游历不得随意离家，消息闭塞得很，真不知还有此等逸闻轶事！”说着，眉飞色舞地和不惑碰了一下杯：“大哥，不如等我们回到鄯州之后，先进到昆仑山中转上一转，亲身验证一下传闻有几分真几分假，就算遇不上仙人，采几株草药带回族内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不惑抿嘴而笑：“甚好。”
　　梅四疑虑尽消，只剩满心的羡慕。昆仑山太远，即使他爹同意他跟着胡家兄弟游历，大抵也是去不成的。随即他心中一动，近处……近处也有哇！于是，他也学着不羁的样子眉飞色舞地与三人挨个碰杯：“昆仑山可谓就在诸位家门口，得去，一定得去！但其实，还有一处，也很值得去探一探！《海上遇仙记》中所记，正离蓬州城不远，不如明日我去租条船，咱们一同出海看看，何如？”
　　“明日有病人上门，往后十数日亦都约好，出海……容后再议吧。”不惑婉拒得理直气壮，不仅如此，他抬起头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不早了，大家回房休息吧。”
　　“哎……酒还没喝完呢……胡大哥你不能这样啊，还有半坛呢，这不是浪费嘛！喝酒不尽兴，纯属伤感情你懂得吧？”
　　“我只知道小酌怡情。封起来下次再喝，明日有正事，怠慢不得。”现成的借口一用再用，乃是一个聪明狐族的基本素质。
　　可怜梅四，尚不知对方已从自己口中得到了最重要的讯息，套话不成反失言，还是他自曝的。

　　许是白日里睡得多了，许是对出海念念不忘，回到房中的梅四了无睡意，一忽儿要喝茶一忽儿要净手一忽儿又觉得腹中空空要吃点心，把小厮使唤得团团转。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梅四猛然记起小书房中还有几本杂记可供打发时间，于是招呼上小厮端着点心拎着茶水转移阵地，准备挑灯夜读。
　　刚走出房门没几步，梅四的主意又变了。原因无他，他一眼看到了不媚的厢房，继而想到狐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一定正精神亢奋百无聊赖，此时与之亲近，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快步走到不媚门前，接过点心，轻叩了三下房门，柔声呼唤：“小狐狸，你饿不饿？我给你送豌豆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