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故里》睡神阿欢

2、夜清凉

　　周瑜如之前独自一人在屋内般静静坐着，感受着自己的手被对方拉起。那双手的主人明明和自己一样只有十七岁，此刻却仿佛满是沧桑，骑马练剑出来的老茧随处可见，磨得他心里不是滋味。
　　“公瑾。”
　　良久，孙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周瑜抚了抚他，轻声：“伯符，我在。”
　　孙策抑制住的情绪险些又要崩堤，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感受着自己指尖的滚烫和对方的冰冷。
　　“公瑾，我……没有父亲了。”
　　“原本我想，我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可以灭董贼，保我大汉再创盛世。”
　　“所以那天，我才会因为你说应该代汉自立的问题上和你有所争执。”
　　“我父亲一生都是汉臣，我原想可以在他的光芒之下，或做将军，或做官吏，和你一样，就这样在这乱世里一起度过我们的这一生。”
　　周瑜抬头望着他那双赤诚的眼神。眼前这个人，他陪伴了三年，一直都是拥立汉室的，甚至和他有过数次争吵，却不想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是因为我吗？”周瑜问，声音平静，内心却依稀有一丝涟漪。
　　“是，也不完全是。”
　　孙策迎着周瑜似水柔情的目光，嘴角终于难得上扬了些许：“我不能做一个一辈子在父亲羽翼下长不大的孩子。”
　　“为了你，也为了我母亲，为了权弟和香香，为了整个孙氏一族。”
　　“黄祖……我孙氏一族，必与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周瑜反手握住孙策，眼神坚定：“还有我周氏，亦如此。”
　　孙策点点头，却又微微有些叹息：“可是公瑾，黄祖是江夏的太守——他有一整个郡为依靠，我们现在寻他报仇，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有程普黄盖他们，还有我父亲手下的那些兵——若我继承父业，招兵买马，我相信用不了多少年，我定可以为父报仇！”
　　孙策的情绪有些激动。
　　“什么忠君爱国，什么规矩道义——都不过是温饱后消遣的话罢了。除非我父再生，否则我哪怕拼上自己性命，也会亲手了结他。”
　　孙策的神情越发激昂：“不仅如此，我也希望这乱世能在我手上终结，还你和这个天下一个太平，也算了了我父亲的一桩遗愿。”
　　“我希望此生，可以和你在属于我们的疆土上，尽情策马，一览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周瑜只是静静望着他，嘴角的弧度越发柔软。
　　少年郎，白马弛疆，回眸笑，夜清凉。
　　“伯符。”
　　“我周瑜对天起誓：我定陪你，携手，纵横天下。”
　　“好！明日待我安顿好母亲他们，就随程普回江都，以定天下。”
　　周瑜微微蹙眉，内心突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为何不等我将这宅子卖了与你同去？也好筹些银两，为你招兵买马。”
　　说到这，孙策却有些沉默了。
　　“伯符？”
　　“公瑾。”孙策突然默默将身边的人揽入怀中：“我……想你留在这里。”
　　周瑜的身体突然僵硬，良久，双手终于用力推开那个抱着自己的人开口，语气飘忽而失落。
　　“你要走？”
　　孙策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从情感上来说，他当然也希望能随时和这个男人呆在一起。哪怕他只是静静陪着自己，也能让自己静谧又充实。
　　而这样简单的满足，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
　　三年前，周郎孤身一人前往他的所在拜访，两人一见倾心相见恨晚，举家都随他搬到舒县后更是整日都在一起，食则同席寝则同榻，亲密地如同一个人。
　　三年，他们在最美的时间遇到彼此，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句慰聊。
　　这些原本平淡无奇的东西却一点一点凝聚在那片回忆里，悄悄发芽，终于会成为一生难忘的存在。
　　每每身边那人的一颦一笑，都像是麦田里最柔软的一阵清风，让他心神荡漾。
　　他记起那一天，周瑜陪着他在屋里。烛火旺盛，自己读着《孙子兵法》，而他在一旁静静抚着琴，两人时不时会四目相对，而后相视一笑，饮下一杯不是太浓烈的酒。
　　不羁却又儒雅，风流而不失真挚。
　　他是真的想过，自己可以和这个叫周公瑾的男子就这样安稳而平静地生活下去。
　　只可惜，他的父亲在征战中不幸身亡。
　　那便再没有人可以替他负重前行。他孙策，必须开始面对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一切。
　　因为，他们生在一个乱世。
　　周瑜离开孙策房间的时候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脸上那一丝失落却怎么也掩藏不住。
　　因为他们都是将军的儿子，所以他早料想到会有这一天，却不想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
　　周瑜的手握上他的干将剑，轻轻拔出，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牡丹花应剑而落，为这夜添了一丝气氛。
　　花既有开便会有谢，人何尝不是一样，有聚便会有散。
　　周瑜觉得自己已经明白这件事了，只是总还有些不能接受。
　　但，既然是他想把整个天下都揽入怀中，自己也一定会为了他拼尽全力。
　　待到百花杀尽，天下太平，我再伴你左右。彼氏，定永不分离。
　　周瑜抿嘴一笑，轻轻将剑收回剑鞘。
　　“什么人？”
　　前方突然一声大喊。周瑜回过神来，却是方才报信的程普。
　　“程将军。”周瑜作揖：“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哼，原来是你这小子。”程普略有不屑地冷哼一声：“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想的，与你商量——商量个屁。”
　　周瑜却毫不在意地笑笑：“不过是闲说两句罢了。伯符有野心是好事，我定然也全力支持。”
　　“算你还识相。”程普长叹一声：“若公子不肯回去，先主公手下的一批精兵猛将，可就真群龙无首了。”
　　“怎会？”周瑜淡然一笑：“这不是还有你程将军吗？”
　　“休得胡言。”程普瞪了他一眼：“我等皆为孙氏拼命，绝不会越俎代庖做这个首。”
　　“程将军误会了。我的意思是，那些将领们自会听你的安排，定然不会人心动乱。而将军你也一定可以控制局面，待到伯符继承父亲衣钵后，将兵权完璧归赵。”
　　程普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倒是会说话。”突又转念一想：“不对啊，父亲——先主公什么时候有的你这个儿子？”
　　周瑜毫不在意地笑笑：“三年前有的。”
　　程普瞪大了双眼：“你才三岁？！”
　　周瑜：“……”
　　“罢了，不跟你这小娃娃瞎扯了。”程普摆了摆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和公子感情好，那公子回去之后，你又作何打算？”
　　有何打算？
　　周瑜微微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他，只一个人迈开了沉重的脚步。
　　“喂，小子，你怎么不说话？”
　　周瑜微微驻足，却没有回头。
　　他们都出生在一个战乱的年代，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行动，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故乡，都显得那么卑微。
　　他去哪，孙策去哪，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周瑜不知道，十几年后，他的一些决定，甚至为这三分天下奠定了基础，决定了中原大地之前二十年的走向。
　　而那时，孙策早已不在。有人问他为何固执地与不可一世的曹司空为敌？
　　他想了很久，反问对方，你试过扛着这一片土地的重量吗？
　　如果到不了的地方都叫远方，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故乡，那么我哪怕拼了这条命，也会让你们孙氏，再没有远方和故乡。
　　你想要的，我会全部替你争回来。
　　再没有了，那些纵情高歌的日子，那些泌人心脾的春月秋花，那些醉榻之中的喃喃细语。
　　翌日，孙策携周瑜、程普告诉了母亲父亲已经战死的消息。吴璎儿听罢，哭天抢地，几乎昏迷过去。还是周瑜上前好生安慰了良久，方才慢慢停止了哭泣。
　　倒是孙权咬紧了牙关，虽还是忍不住有泪水从眼中夺框而出，却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着，程普再次向吴璎儿提出了希望孙策回去共商大计，吴璎儿反问孙策周瑜之意，周瑜沉默不语，孙策应允。众人起身，早做准备收拾行装。周瑜在一旁默默看着，依旧不语。
　　再翌日，孙策与一家老小与周瑜告别。周瑜的目光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了孙策身上。
　　孙策对眼望去，这次周瑜却没有闪躲开眼神。两人相对无言，最终还是周瑜抬手，只给了他一封竹简，上前张开双臂，紧紧讲那人环在胸口，而后转头，向屋内走去。
　　孙策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扯了扯嘴角，胸口的余温还在。他想叫他的名字，犹豫再三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打开了竹简，看着再熟悉不过的笔迹。而上面也只得两句话。
　　君安天下生有志，我固江东死无悔。
　　绷紧的嘴角终于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