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饮》刘拾柒

6、第五章：大家

　　垂柳青青，细雨蒙蒙，莹莹碧草，玉竹雅婷。
　　说的是旧都里风头正盛的以琴画双绝诸称的莫大家莫雅婷和她的小雅居。
　　莫雅婷其人，本是某地大族莫氏庶女，出身书香世家，只是不大的年纪就父母双亡，容貌绮丽无财无势的孤女，注定是要为家族牺牲的祭品。
　　在被叔伯们卖给外地一个有权有势的半百老头儿作妾之时，在送亲路上伺机投河自尽。
　　后被人救起受高人指点在东都权贵集中的东城，开了这间小雅居。
　　小雅居是一个被绿意和淡雅点缀得让人心旷神怡的小院，木制小门上悬着一块小匾，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小雅居”。
　　字体遒劲有力，是大家风范，正是出自素有书棋画三大家之称的梅大家之手。
　　小雅居有三雅、三景、三品。
　　第一雅是莫大家的琴，在这里品茶宴友，莫大家的琴如高山流水，清音雅技，是必听的。
　　第二雅是小雅居的香，在这里坐上半天，出门后身上带出去一股清香经久不散，比大户人家的熏香味道更加持久淡雅，浑出天然。
　　第三雅是小雅居有一间叫集贤阁的书画室，里面包罗各路名家字画，有兴趣的客人也可留下墨宝，小雅居每月会挑出几副字画挂到客室里；还有一些精致典雅品质上乘的手抄书，上面的字是一水的极漂亮的簪花小楷，凡小雅居客人可免费借阅，要收藏就得自己私下找莫大家商议。
　　三景之一，即推开小雅居正门，迎面就是一片竹林，碧竹苍翠，让人见之心喜。
　　竹林里设席，可听琴赏竹，可品茶奕棋。
　　景之二是竹林边有塘，比之富贵之家的花园湖泊自是小很多，但难得塘水清清，内养无数锦鲤，赤白黄绿青花各色皆有，可赏、可钓、可食。
　　景之三是围绕竹林一片碧草，碧草茵茵中一排小木屋，共不过五六间的样子，小屋上也碧草如丝，如同天然以草做舍，实是用餐所在。
　　三品则是用来满足人的口腹之欲的，包括让人最是流连不舍的，经典美味外面绝对没有的私房小菜；精致小巧，色香味俱佳的可口小食；还有一种外面绝喝不到的淡酒，清心明目，又开脾养胃，难得的是酸甜可口，男女老幼皆宜，名青梅饮。
　　小雅居以这三雅、三景、三品面世，与它的主人琴画双绝美貌超凡又有传奇经历的大家闺秀莫雅婷在旧都一经问世，立即引发一场轰动。
　　所以小雅居的女主人也很快成为城中趋之若鹜的人物，虽以女子之身操持生计，难得成为遑遑众口之中的美谈。
　　后来更有人传出莫雅婷背后有个惹不起的大人物做靠山，于是很多看着小雅居眼红心热的不良人氏都歇了想连人带物一起霸占的心思。
　　小雅居和莫大家，以一种奇异而又合理的存在，稳稳在旧都立足。而此刻小雅居的主人莫大家，正苦恼地坐在她自己的朝珲院中
　　扯头发，尚未梳成发髻的一缕缕青丝散落在双肩上，更衬得墨发如云人如玉。
　　只是配上她拧眉皱脸揪着头发一下一下扯着苦恼万分的模样，就是又可爱又可笑了。
　　这不，屋子里施施然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仅着白色中衣，风流潇洒，气宇不凡，看着莫雅婷难得露出孩子气的样子，忍不住笑：“这是怎么了？拿头发撒什么气？”
　　莫雅婷闻言，放下头发，看向男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好恨啊！”
　　中年男子先怔后笑：“你恨什么？”
　　莫雅婷伸出一指，做戏般指着男子鼻尖道：“我好恨你们这些薄性男儿风流子弟，一个个只晓得自己开心得意，哪管我们女人家孤苦无依……”
　　中年男子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莫雅婷翻了个白眼给他。
　　男子一把搂过莫雅婷的身子，紧紧搂着她绵软的身子，将头埋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满足地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轻声道：“我不是早就说过让你带着丽儿跟我回去，她虽是女孩儿，但也是我齐家血脉，若跟我回了府中，自有你母女一席之地。”
　　莫雅婷一甩肩膀，将男子搁在自己肩上的下巴甩开，回头一根手指点住男人眉心：“齐恒，咱们当初说好的，想我依你可以，但无论将来生子生女，都随我姓，与你公府无关。”
　　齐恒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张嘴咬向莫雅婷那根点着自己眉心的葱白玉指，见她抬手闪开，宠溺一笑：“好，那你抱怨什么？”
　　莫雅婷回头，看着远处的小池塘，她的朝晖院与小雅居隔塘相望，深深叹了口气：“我不是为自己抱怨。”

　　夕阳西下，又一天过去了，铁心庵后院的小禅房前的院子里，一身青衣尼袍的青梅正拿着水勺给院子里她亲手种的小花浇水。
　　花儿刚刚出苗，露出稚嫩的叶芽，翠绿嫩黄，格外招人喜欢。
　　青梅看着刚刚破土而出的新生命，心里眼里都是欢喜。
　　她最终落了半发，及腰的青丝变成及肩，将剩下的头发全部如书生般高束在头顶扎成发髻，扣上一顶僧帽，初一看跟那些落发的尼姑也没什么两样。
　　在到了铁心庵这半个月里，青梅每天跟着庵里的尼姑们一样做早、晚课，吃素斋，诵经为老夫人祈福，剩下的时间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伺花弄草，抄经画画，过得安静淡然。
　　她从国公府出来时，孑然一身，什么也没带，但事后崔妈妈派人将她昔日随身衣物都打包给她送了来，包括她抄的那一屋子书。
　　这实在是个大惊喜，要知道那府里什么东西扔下，她都不心疼，只有她亲笔抄的这些书，她实在是有点舍不得。
　　所以这些书拿回来后，青梅又开始着手抄经，为老夫人祈福用的经文。
　　这会儿她浇完水，正准备回屋去抄经，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脆的呼唤：“青梅！”
　　青梅转身，就看到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清丽淡雅一身大家风范，站在小院里，看着她盈盈而笑。
　　青梅大喜，扔下手中的水勺，快步迎了上去，握住女子的双手，高兴地道：“莫姐姐，你怎么来了？”
　　莫雅婷轻轻回握住青梅双手，看着她的眼睛道：“我自然是听到你在这里的消息，所以才来的。”
　　青梅高兴的用力点头，拉着她的手往自己的小禅房里走，边走边道：“咱们屋里说。”
　　二人进了青梅简陋的小禅房，青梅放开莫雅婷的手，去给她倒水，莫雅婷回身四下打量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禅房，暗自摇了摇头。
　　青梅将一杯清水放在小书桌上，拉着莫雅婷在书桌边的小凳子上坐好，自己回身坐在紧挨着书桌的床榻边上，看着莫雅婷笑：“我这儿没有热水，将就一下吧！这水也是烧开的，不过放凉了。”
　　莫雅婷笑笑，拿起水杯抿了一口水，在青梅面前，她无需任何遮掩
　　看到莫雅婷放下水杯，青梅迫不及待的问：“莫姐姐，阿丽还好吗？”
　　莫雅婷笑着点头：“她已经被我送到私塾去上学了。”
　　青梅眼睛一亮：“真好。”
　　莫雅婷笑着转头，看到书桌上那抄到一半的心经，然后拿起旁边青梅画的一副虾戏图，仔细看了起来。
　　青梅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将她手中的画收起，与抄到一半的心经一起收好，放到一边：“我这儿平时没有人来，所以有点乱。”
　　莫雅婷看着她的动作，笑问：“你不是，真的就打算这么过了吧？”
　　青梅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往床边一坐，轻轻摇头：“只是还没想好，下一步要怎么走？”
　　莫雅婷看了看她放在桌边的画和经书一眼：“其实你的画和经书都可运作一番，像我一样搏个大家的名头也是不难的，到时候如我一般，养个孩子在膝下，以后终身有靠，不好吗？”
　　青梅看着她笑着摇头：“我那一瓶不满半瓶晃的水平，还是算了吧？”
　　莫雅婷假装不悦地瞪她：“这条路是当初你给我出的，怎的？现在讽刺我水平不够吗？”
　　青梅笑弯了眉眼，盈盈地看她不说话，实在她自认没有莫雅婷那么好的大家风范和世家底蕴，不承认也不行。
　　莫雅婷只好无奈道：“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来小雅居帮帮我啊！”
　　总比她一个人大好年华躲在这荒凉无比的铁心庵守着青灯古佛浪费青春强。
　　当初莫雅婷自尽后虽被人所救却还是一心求死，然后就遇到了青梅。
　　青梅自认身世与莫雅婷同病相怜，知道莫雅婷遭遇后心中唏嘘不已，当即给莫雅婷出了个主意，那就是挑个自己最出彩的技艺改头换面，成为能自己给自己作主的一方大家。
　　于是琴画双绝的莫大家携小雅居横空出世，为防止引起某些权贵觊觎，青梅建议她依附一个自己喜欢的青年权贵，不要名份，不求金钱，表面只为一份真情，实则求得一个最稳的靠山。
　　莫雅婷做的比她建议的还绝，干脆找了一个身份不便外泄的权贵，还生了个女儿取名莫丽，最绝的是，没人知道这个女儿的父亲是谁。
　　权贵在莫雅婷生下孩子后表示可以纳她入府都被她婉拒，借小雅居与莫大家的名和没有露过面的权贵靠山，莫雅婷终于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这不是青梅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的生活，绝不会是逃出权贵府中妾，又入功名利禄网的。
　　不过她不反对将来老了，如果注定孤单无靠，可以养个孩子在膝下，那也很不错。
　　莫雅婷瞪了青梅半天，见青梅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自己也绷不住笑了：“你呀，我是管不了，反正小雅居那干股都给你留着，这几年抄书所得也都给你攒着，你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自去取吧。”
　　小雅居的主意是当初青梅出的，并拿出自己当时所有的积蓄给莫雅婷租了一座小院。要知道当初莫雅婷投湖，被救起身上一文不名，纵然认可了青梅给她出的主意，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后来莫雅婷有能力后自己出钱将院子买了下来，但小雅居中的青梅饮是青梅为老夫人调理身体时独自研制出来的，还有那集贤阁里的书，都是青梅多年来一笔一画抄的。
　　有了名气的小雅居和莫大家自然就有了钱，然后又重新置地买房扩大，再后来为感谢青梅的资助，莫雅婷不顾青梅反对，将小雅居两成干股给了青梅。
　　青梅这时不客气地点头道：“老规矩，都给我存到汇丰钱庄好了，我用时自去取。”
　　莫雅婷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才道：“你真的，不再考虑那位痴心的世子爷了？”
　　青梅脸上的笑容敛了下来，不再说话。
　　莫雅婷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话说回来，当初是我看出了他对你有意，揭破了你们之间这张窗户纸的，要不然便由他一直懵懵懂懂的辩不出对你的情意，也许你们今天也不会闹这么僵。”
　　青梅白她一眼，忍不住又笑了：“瞎说什么呢？”
　　莫雅婷认真的看着她：“我说真心话，而且，既然他对你一直痴心不改，你为何总是不同意，这我也不明白。照说当初你给我出的这个主意来看，你也不是那拘泥之人，就算我理解你不想入他后院被困死的想头，但如我一般做个自在闲人不好吗？”
　　给裴玉轩做个不记名的外室？青梅笑着摇头：“再怎么撇清一旦扯上关系都白搭。”
　　莫雅婷不语，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纵然她与齐恒之前说得再清楚，一旦齐恒有一天改变主意，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击之力。
　　这就是活在这个世道上，女人的悲哀。
　　莫雅婷甩甩头，抛开自己的烦恼，看着青梅：“可你明明对他有情。”
　　青梅哈哈一笑，这世上，若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就不会有失意人独行天涯了：“那是哪辈子的事儿了，现在早就没了。”
　　莫雅婷突然皱眉，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莫不是，你真的还惦记那杜良？”
　　青梅霍然看向莫雅婷，双眸雪亮，直刺人心。
　　莫雅婷不安地道：“这不是担心你还挂着那个小人吗？”
　　青梅默然片刻，低低道：“是他让你来问的？”
　　莫雅婷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也，也不算，是我也想来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青梅静默，下定决心般，看着莫雅婷道：“你替我透个话，就说青梅此生都不嫁人，谁都不嫁。”
　　莫雅婷一惊，站了起来，看着她忙道：“这是怎么说的，话可不能这么说。”
　　青梅也站起来，走到莫雅婷对面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你便帮我这个忙，把这话替我传出去吧。
　　我实话说给你听，我是打算在这里为老夫人祈福，嗯 ，暂时就定个三年，三年后，我便是近三十岁的人了，那时年岁大了，便出了铁心庵也不招人眼目。
　　我便去这世间走走看看，替我娘和老夫人看看她们惦记一辈子的山川江河，风景如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怎样一个美法，也算不虚此生了。”
　　莫雅婷听到她后面几句，莫名有些伤感，强自笑道：“净胡说，我看明明是你自己想看。”
　　青梅歪头一笑，看着她俏皮的道：“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我在那些书中看到外面多好多好，可惜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每每想起来那书上说的山河之壮美，风景之独秀心里总是莫名向往，以后自由了，若不去看看，得多伤心啊。”
　　莫雅婷见她的样子，知道多说无益，这小姑娘比自己小着好几岁，这主意和性子，那却是正得很。
　　好在她自己也是看得开的性子，笑着轻拍了青梅一把：“行，你自己有主意就好。”
　　青梅笑着挽住她的胳膊：“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
　　莫雅婷斜眤她一眼，嗔道：“我没你野！”
　　二人相视相拥，朗声而笑。

　　夜深人静，正准备上床休息的青梅听到叩门声，疑惑地走到门边，打开门，是守心师太。
　　青梅舒了口气，侧身让守心进了门，合上门，转身回到床榻边。
　　守心手中拿着一个小木盒，递给青梅。
　　青梅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上面一是封信，写着青梅亲启。
　　青梅打开看了几眼后，忍不住泪盈于睫。
　　这是老夫人留给她的信，信中说明，如果青梅在老夫人去世后没有按她安排的第一条路，去大姑奶奶府上认远亲，给裴玉轩当贵妾，那么就让守心将这个盒子交给青梅。
　　守心默默看着着青梅的泪水打湿了信纸。
　　青梅放下信，颤抖着双手拿起放在信纸下的官凭户引，（由官府权威发布的正式的官面户籍证明，行走天下随身必备）鲜红的官印昭示着这张户引的光明正大，可正是这份光明正大，才越是让人知道这份难得和可贵。
　　这是老夫人为青梅安排的第二条路，自由平民的户籍，户主是秀才柳拾柒，男，二十六岁，双胞妹子柳青梅，女二十六岁，祖籍旧都范县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寄居乡下。下面空白处还可以任意添上人名。
　　青梅紧紧将木盒抱入怀中，终于忍不住大放悲声。
　　从入庵，从老夫人去世，从受国公以命相胁，从卖身入国公府，从被父兄背叛，从母亲撒手人寰，似乎积攒了一辈子压抑了一辈子的伤痛，就着泪水倾泄而出，哭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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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是谁能做的，有机会我只想尽力去世间走走看看，看看江山如画，山川之秀美，江河之辽阔，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是怎样一个美法，就算不虚此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