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饮》刘拾柒

3、第二章：多情

　　护国公裴敬元一大早在妻子潘氏的屋子洗漱完毕，拿起雪白的温热的布巾抹了一把脸，就听到潘氏一句话，手上的动作立即顿住了，随即把布巾往侍立在那里的丫鬟手中捧着的水盆里一丢。

　　回身看向潘氏挑眉问：“自梳？”

　　先他一步洗漱完的潘氏正坐在妆台前画眉，旁边的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束手站在两边，潘氏擅画眉，爱画眉，从小到大别的都可由人伺候，唯有眉毛，别人无论怎么伺候都没法让她满意，故，她的眉毛都是自己画的。

　　刚刚画完一边眉毛的潘氏揽镜自照，正准备画另一边，因此头不回肩不摇地道：“是啊！”

　　裴敬元略一沉吟，本来应该用早饭的时间干脆挥了挥手，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呼啦啦都退了个一干二净。

　　裴敬元看了看镜子妻子那张仍然美若天仙的脸，意味深长地道：“这是，拒了？”

　　潘氏终于画完了另一边的眉毛，满意地对着镜子点点头：“拒了。”

　　裴敬元拍拍袍子站起来：“也罢，本来想把她要过来是为了以后帮你掌家理事的，如今既然不成，你就收收你那风花雪月的性子，好好的学着掌家吧，看老太太的样子，恐怕留给你学习适应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

　　潘氏回身，明明三十五六的少妇，偏偏仍如二十出头的容貌，浑身清冷华贵的气质，宛如天上的仙女让人不敢亵渎。

　　此际一张嘴，仙女立即变身八婆，潘氏道：“裴敬元，别话尽挑好听的说，谁不知道你看中青梅那一手好推拿，把一身毛病的老太太挑理的舒舒服服的，自己想享这份福，拿我做什么幌子。

　　咱们说好的，我给你生下嫡子平安长大，不管你外面有多少红粉知己后院有多少莺莺燕燕。你也别用你后院这些破事来烦我。怎么？如今想反悔了？”

　　裴敬元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嫁进护国公府二十多年，如今轩儿已经成家生子了，你却一直躲懒不肯接手府中中馈，让老太太一大把年纪还要操心府里大小事物，如今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实在撑不住了，你可应该玩够了吧！”

　　潘氏梗着脖子，却斜斜瞟了裴敬元一眼，那一眼的风情，也着实让人心摇神晃，不忍对这样的美人儿说不。

　　“不够，我说不管就不管，大不了以后直接移交到轩儿媳妇手中就是。”

　　裴敬元听到这话，面色稍稍一怔，随即道：“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后来轩儿也偷偷去找老太太要人了，难不曾他也打的这个主意？”

　　潘氏站起身来：“轩儿与你可不一样，他呀，怕是一直在心里记得当初把他从湖里捞上来的那个青梅姐姐呢。”

　　此际被护国公夫妇提在嘴里的裴国公嫡长子世子裴玉轩，正站在后花园澄湖畔的假山后静静等待，笔直英挺的身姿，配上月白锦袍，玉骨竹扇，一派风流倜傥。

　　湖畔由鹅卵石辅成的小道上远远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伴着紫樱那黄鹂般的嗓子轻声脆语断续飘来，裴玉轩转头看向湖畔，握着长扇的手指，捏得紧紧的，关节，都已经开始泛白。

　　紫樱欢快的围着青梅边走边指着湖中道:“青梅姐姐，你看你看，那一对白雁又来啦！”

　　青梅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顺着她的手指看向湖中，果然，那一对年年开春都会来澄湖生育繁衍的美丽白雁正在湖中翩翩起舞。

　　美丽，自由，平等，翱翔，青梅的眼中透露出无比的渴望，这才是她想要的人生。

　　二人正看着白雁，突然旁边一棵大树后面钻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上前一把拉住紫樱，扯了就走，边走边冲青梅挤眼道谢：“谢谢青梅姐姐陪这小傻子来看白雁，我恰好有点事要找她问问清楚，这就先走一步。”

　　裴国公宠妾孟姨娘庶出二子裴玉琅，从小调皮掏蛋，却是家族晚辈中唯一一个继承了祖上习武天份的孩子，吃得了苦耐得了打，很是跟着名师学了一身功夫，喜欢紫樱的娇憨天真，直接跟老太太要了人，定下紫樱满十八岁就收房。

　　此时见裴玉琅这时冒出来，青梅微一思索就知道这二人怕是早就约好的，所以紫樱这小妮子才打着看白雁的名号非要拉自己来给她打掩护。

　　当下失笑摇头之际，那二人已经跑得没个影子了。罢罢罢，反正人家是在主子面前都过了明路的一对儿了，她可犯不着当那个得罪人的主儿。

　　青梅笑着又看了一眼湖中的白雁，回身向来路走去。

　　但她刚走出两步，假山后突然有人一大步就迈到路中央，将她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青梅没抬头，只看那青月白的长袍上挂着的一枚青白色的玉坠，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那玉坠上的络子还是她十年前亲手打的。

　　于是她第一时间退后两步，微抬头目光刚好看到对方胸口的位置，施礼问安：“世子爷安好！”

　　裴玉轩的目光落在她头上高高梳起的妇人发髻上，这是已婚妇女的发式，没嫁过人的青梅今天梳起这个发式来，标志着这个女人大家不用再惦记了。

　　裴玉轩刹那窒息，如果早知道他随着父亲身后去向老太太要人的结果会是这样——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控制住自己想要伸出去扶触她的手，沉着嗓子“嗯”了一声。

　　然后他看到青梅仰起小脸，冲他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裴玉轩刹那所有的矜持都跑得无影无踪，再也忍不住鼻头微酸地问：“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跟我在一起？

　　青梅没有说话，只那么温暖的笑着看他，仿佛看到自己最出色的作品一般，充满赞赏、惊叹、也许，还有喜爱。

　　但这份爱，与男女之情没关系。

　　裴玉轩在她的笑容中渐渐镇定下来，低声哑着嗓子道：“便不能给我一点点机会吗？”

　　青梅仍然笑而不语，只是眼神从裴玉轩身上，转移到了湖中的那一对大雁身上，裴玉轩的眼神跟着看过去，双宿双栖，不离不弃，自由自在。

　　两个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将来，难道一定要说明白吗？

　　裴玉轩悲从中来，回头看着青梅姣好的面颊，咬唇：“那你再等等我好吗？”

　　青梅摇头，一阵风刮过，春天湖天的飞絮被刮起来，空中飞飞扬扬如下雪，她伸出手掌接住一朵飞絮，牢牢地握在手心。

　　看着裴玉轩，低声却认真的道：“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告诉过我，命是天注定，将来的路却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我要掌握我自己的将来。”

　　说罢，不再看裴玉轩一眼，低头行礼，快步走开。

　　留下裴玉轩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然后面无表情的离开。

　　直到裴玉轩的身影走的彻底不见了，假山后跑出来拉着紫樱的裴玉琅，看着裴玉轩离开的方向露出好奇的神色。

　　裴玉琅回头，对着紫樱咬耳朵：“你说青梅长得没你漂亮，也没有碧荷温柔，又不及蓝芍爽快，大哥为什么就非得喜欢她？真是奇了怪了？”

　　紫樱不高兴地嘟起嘴，用力甩开裴玉琅的手，冲他叫道：“世子爷不喜欢青梅姐姐才奇怪，在我们重华院，不，包括整个国公府，也不对……”

　　紫樱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描述自己心目中的青梅，跺脚道：“反正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喜欢青梅姐。她那么善良，对谁都热心帮忙。

　　我得以在老夫人面前服侍是因为她教会了我为老夫人推拿，教了蓝芍怎么给老夫人熬她最喜欢的各种清粥，教会碧荷怎样给老夫人梳妆最合老夫人心意。

　　总之，她教了我们重华院所有的丫头怎样能把老夫人服侍好。”

　　紫樱越说越理直气壮，声音不自觉的大起来：“我从没见过像青梅姐姐这么好的人，她从来不欺侮新来的小丫头，还总是指点我们怎么学东西，凭什么世子爷不能喜欢她！”

　　紫樱前面说的话都在理，裴玉琅忍不住边听边点头，待紫樱最后一句说完，裴玉琅忍不住笑出声来，上前爱怜地揉了一把紫樱的头：“傻丫头，我大哥喜欢青梅肯定不是因为这些。”

　　但看着紫樱如此维护青梅的样子，裴玉琅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只是有点担心，做为护国公府下一任继承人，足足拖到二十一岁才娶妻，还娶了一位性子柔软好拿捏的妻子，如果都是因为一个丫头，那——

　　二十一岁的裴玉轩刚刚娶妻冯氏，是翰林院冯东廷嫡长女，生得雪肤花貌，最重要的是人品一流，生凭最是心善，且性格温柔体贴，站在裴玉轩身边总会被人惊叹一声郞才女貌，天作之合。

　　冯氏玉珠今年十八，按一般人家的姑娘来讲成亲是晚了点，但她十五岁那年母亲病逝，本来冯家与早就定好亲事的裴家商量准备趁热孝内成亲，不料裴玉轩本人却坚持要冯玉珠为其母守孝三年。

　　这一行为各方褒贬不一，但最终舆论导向是好的，为裴家乃至国公府都博得了一些好名声，更帮助裴玉轩获得了岳家的大力赞赏，若是究其真相，实际是因为裴玉轩根本就不想成亲，那可就——

　　护国公府世子爷夫人冯氏玉珠此际正在自己的院子青雨轩中，手中拿着一件男式长袍，正在精心缝制上面的花边。

　　旁边一直陪着坐针线的心腹大丫鬟月秀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又一眼，手中的五福荷包半天也没绣几针，明显的心不在蔫。

　　冯氏在月秀第三次张口欲言之前抬头，瞄了她一眼低头接着缝衣服：“有话就说，做什么这么奇奇怪怪的样子。”

　　月秀终于忍不住扔下手中的荷包，几步来到冯氏身边半蹲下来，伸手拉住冯氏还在缝衣的动作，目光中含着隐忧低声道：“小姐，奴婢听说了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对您讲。”

　　冯氏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屋子门口，好在她素日身边就不喜人多，贴身侍候的人一向只留月秀一个，这时也是如此，其他人都在外堂听唤，只有门口外有两个听门的小丫头。

　　冯氏抬头看向月秀露出焦急的神色，嘴角微勾，伸手拉了她一把：“起来说话。”

　　月秀顺着冯氏的手坐在她对面：“奴婢听说，世子爷，世子爷去老太太那里讨要青梅姑娘了。”

　　冯氏不悦的沉下脸，出口的话却和月秀的担心截然不同：“你听谁说的？”

　　月秀一拍手，焦急地道：“我的好小姐，你还有心管是听谁说的。”

　　冯氏不在意地重新拿起衣服继续活计，边轻松地道：“那我管什么，这件事世子爷是先征求了我的同意才去做的。”

　　月秀眼睛登时睁得溜圆，不可思议的张着嘴看着冯氏，那一副可笑的样子取悦了冯氏，冯氏瞥了她一眼笑道：“怎么？这成什么样子。”

　　月秀回过神，磕磕巴巴地道：“小、小姐，你、你怎么、能同意呢？”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青梅姑娘是老太太的眼珠子，世子爷的头
　　肉，要是让世子爷把这位心头肉纳了，还有自家小姐什么份儿呀！

　　冯氏目光微凝，抬起手中的衣服看了看：“为什么不同意？青梅姑娘聪慧能干，一直帮老夫人管着府中中馈，世子爷说将来国公夫人势必不会接管府中中馈，会由老夫人直接交到我的手中。我如今刚刚入府，什么都不知道，身边自然得有一个好助力才是。”

　　月秀蹙眉，话虽如此：“可、可是那位青梅姑娘，据说跟世子爷，从小、一起长大，情意，非比寻常。”

　　月秀鼓起勇气，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老天爷啊，她一切都是为了小姐。

　　哪料到冯氏不但不恼，听完还“扑哧”笑了出来，看着月秀招手，月秀傻傻地重新蹲在冯氏脚前。

　　冯氏笑着对她道：“你当你家小姐是傻的吗？堂堂翰林院饱学院士嫡长女，这点门道还看不清？”

　　冯氏点着月秀的脑门，食指纤纤，语声漫漫：“咱们世子爷可不是位多情的人儿，京中勋贵子弟中风评最佳，好学上进，洁身自爱，你看从小到大，谁听说过世子爷在外面惹了什么风流债不成，但凭他能等我母孝三年才成亲，也知道他人品贵重。”

　　月秀边听边点头，听到这里，还忍不住张嘴想说什么，但冯氏没给她张嘴的机会就接着幽幽地道：“这么一位出色子弟，京中名门贵女万千，凭什么落在我一个小小的翰林之女头上？”

　　“那自是世子爷慧眼如炬，能看到小姐贤良淑德的高贵品质，美丽温柔，善良大方！”月秀抢先道。

　　冯氏又是一笑，看了她一眼：“傻子，那是世子爷一眼看到我的容人之量了，他与我成亲前就暗示过我他有一意中人，可是由于某种原因无法求娶，将来若有机会，希望我能帮他一把。”

　　“啊！”月秀吃惊的睁大的眼睛，实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出，而且，小姐，当时为什么会答应。

　　“那时，是我天真，只看到世子爷风姿俊秀，人品风流，只想着若能和他一起，便有个什么意中人也不必放在心上。谁知——”冯氏的嘴角终于泛起一丝苦笑。

　　当时她为母初丧，按制守孝三年，父亲却想让她热孝中成亲，但事母至孝，母女情深的她心中委实不愿。而如裴家这样的门第，和裴玉轩的年纪来说，也确没有让人家等她的道理。

　　可同样是这样的门第，裴玉轩这般的人才，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了，恰在这两难之际，裴玉轩托人约她见面一谈，将自己有了意中人一事合盘托出。

　　冯玉珠那时只以为凭着自己出色的容貌与才情，什么样的女子也不放在眼里，裴玉轩说若她日后同意并助他纳了那意中人，他便等她守孝完娶她，否则就着人去府上退亲，此后婚嫁各不相干。

　　冯玉珠当时未曾多想，张口就应了，她以为日后成亲，自己才是裴玉轩的正妻，二人朝夕相伴，日久生情，凭自己容貌才情，自然早晚会让裴玉轩把她放在心中。

　　本来，成婚三个月来，裴玉轩对她温柔体贴，再也没提起那个意中人，她也曾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这下赌对了。

　　那曾想前阵子老太太身子不适，稍微透露出要移交中馈事宜，裴玉轩便来找她，和她商议，国公夫人嫁进来二十余年也没理过中馈，将来这中馈必是要直接交到自己手中的，可自己初初入府，什么也不知道，不如去老太太身边求个人过来帮她将来打理中馈。

　　本来冯氏也没有多想，可看到裴玉轩那双完全迥异于平时冷静自持的模样，眸子闪闪发着兴奋的光，女子天性中的敏锐让她起了疑心。

　　当下派了陪嫁来的王妈妈和小丫头出去打探消息，知道了青梅其人。

　　待王妈妈从老太太身边的崔妈妈口中得知青梅人品出众，众口交赞并在初入府不久就从后院的澄湖里救过裴玉轩一命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冯氏忍不住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衣服，眼睛看向窗外一株半
　　开的玉兰花。美丽的玉兰花旁边，种着一株不起眼的青梅，此时青梅花儿半开半落，初结的梅子只有绿豆般大小，随着微风在枝头轻颤。

　　冯氏的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青梅子之上，心中惋叹，她现在宁愿裴玉轩是一位风流少爷、多情世子。强过他心间只留下一颗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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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冯氏：多情总为无情恼，郞心即小，何期比翼鸟，纵妾五腑尽相思，哪堪花谢青梅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