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饮》刘拾柒

2、第一章：立志

　　护国公武威大将军府老夫人叶氏的小花厅里，素日里最得宠的大丫鬟青梅，低眉垂首跪在地中间，一声不吭。

　　旁边站着的平日里跟青梅最要好的大丫鬟紫樱冲另两个大丫鬟碧荷、蓝芍使了个眼色。

　　奈何那两人抬眼看了看上首坐着的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老夫人和面无表情的崔嬷嬷，都悄悄摇头不语。

　　紫樱急得悄悄跺脚，正想不顾一切上前为青梅求情，忽然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崔妈妈留下。”

　　碧荷和蓝芍对视一眼，行礼无声退下，路过还站在那里想为青梅求情的紫樱身边，扯着她把她拽了出去。

　　三个人拉拉扯扯地走出小花厅，一直到离小花厅足够远，确保听不到小花厅里面的说话时，才在一丛牡丹花前停下脚步。

　　紫樱频频回首，看着小花厅的方向实在放心不下，口中埋怨二人道：“你们拉着我做什么？刚才还不肯帮我给青梅在老夫人面前求求情。”

　　碧荷伸出纤纤食指点了紫樱的脑袋一下，又是头疼又是无奈地道：“你呀你，可长点心眼子吧，这就样傻兮兮地将来跟了二爷，进了他那吃人的后院，被人吃了骨头都不带吐皮的。”

　　紫樱嘟起嘴，莹白娇俏的小脸上嫣红的小嘴像雪地里的红樱桃，散发娇软而迷人的味道，不愧是老夫人身边四大丫鬟中最美的一个，也是最讨人喜欢，护国公府里男人们最喜欢的一个。

　　此时她却不高举地甩着袖子道：“你瞎说什么呢？我现在只担心青梅姐姐，不知道老夫人会怎样罚她。”

　　蓝芍和碧荷对视一眼，捂着嘴笑。

　　紫樱瞪她们：“还有心思笑，咱们四个里数青梅年纪最大，平日对咱们百般关照，现在她遇难了，你们不但不替她担心，还就知道笑，你们这些小没良心的。”

　　碧荷看着紫樱的小样干脆咯的一声笑出声来，然后才在紫樱真的羞恼之前，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不担心，是因为我们知道老夫人不会罚青梅的。”

　　紫樱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诧异地看着碧荷道：“你怎么知道老夫人不会罚青梅，我看老夫人极生气的样子。”

　　碧荷抬头四下观望一圈，见没有人，于是低低的声音在紫樱耳边响起：“老夫人不是气青梅姐姐，是气国公爷和世子爷。”

　　紫樱越发不解起来，看着碧荷尖尖的小瓜子脸，一双会说话般的水眸，满脸不相信的样子。

　　蓝芍在一旁看着紫樱的呆样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上前拍着碧荷的肩膀道：“我看你了，别和这呆子说了，越说她越迷糊。”

　　然后悄悄伏身在二人中间，低声道：“这事儿紫樱你别担心青梅姐，你只要想想平时老夫人哪儿能离开青梅姐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紫樱拧眉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看着蓝芍道：“你是说老夫人只会生气国公爷和世子爷都为了自己享受，来跟老夫人抢人吗？”

　　蓝芍和碧荷对视一眼，一齐捂嘴点头笑，齐声道：“孺子可教也。”

　　小花厅里，青梅仍然面容平静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地跪在地上，时间过了这么久，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焦躁不满，心慌害怕的表情。

　　老夫人终于端起旁边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快要凉透的茶水，一个眼神制止了想拿走自己手中凉茶的崔妈妈。

　　抬头看向纵然跪在那里近小半个时辰，身姿挺拔没有半点走样的青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

　　青梅无声弯身行了谢礼，直起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可能是跪得太久，身子略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

　　崔妈妈看到青梅的样子心疼地抽了抽嘴角，缩回刚才看到青梅踉跄时下意识伸出想扶她的手。

　　青梅却仍面色安然地站在那里。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恼了我了？”

　　青梅抬眸，对上老夫人和善的双眸微微一笑道：“青梅不会。”

　　老夫人似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叹了口气：“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现在我还活着，国公爷和世子爷爷俩个就为了你都偷偷求到我门下，现在我不允，将来呢？”

　　老夫人身子后倾，身后的崔妈妈立即将大迎枕往老夫人身后一递。

　　老夫人半靠在迎枕上，目光斜眤着背光处的青梅：“现在我能护着你，将来我死了谁能护着你？你算是我眼前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别人呢？等我死了他们爷俩要是为了你起了争端——”

　　青梅睫毛轻轻一颤，那时她就是个祸水，整个护国公府的罪人。

　　青梅移步跪在老夫人膝前，以额头贴地，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地：“老夫人，等您不需要青梅侍候那天，青梅自请入铁心庵为您祈福。”

　　老夫人目光微凝，似没想到她的回答，就此呆住。崔妈妈从背后轻轻按着老夫人的后心揉了揉，似抚慰，似提醒。

　　老夫人缓过神来，看着青梅的眼神柔和起来，轻声道：“落发？”

　　青梅头重重叩在地上，语气坚决：“落发！”

　　老夫人脸上出现怜惜之色：“好，既你已下定决心，从明儿起自梳吧。”

　　青梅脆声应：“是，谢老夫人成全。”

　　老夫人点头：“那你起吧，今天这一天也够你受的了，去歇了吧让她们三个门外听唤。”

　　青梅再次以头叩地，起身退出。

　　青梅出了小花厅的门，看到站在远处牡丹丛旁的三个丫头，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冲三人招了招手。

　　紫樱立即小鸟投林似的扑了过来，险险扑到青梅的怀里，后面的蓝芍和碧荷笑着快步跟了过来。

　　三双亮晶晶的眼睛，饱含关切的盯着青梅，她心里又涌起一阵暖意，人世间，还是有些情意值得你付出的。

　　青梅轻拍此时已经抱住自己一只胳膊的紫樱的手，对三人笑道：“没事了，老夫人让我去休息一下，你们三个在这里小心伺候。”

　　三人一齐点头，性格最是温柔的碧荷道：“青梅姐姐放心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

　　青梅点头，转身向后院自己的小罩房走去。

　　三个丫鬟目送青梅背影消失，互相对视一眼，性子爽利的蓝芍对着紫樱轻轻刮自己的脸颊，羞她刚才为自己二人没有为青梅求情着恼。

　　紫樱俏皮的冲蓝芍吐了吐舌头，扭脸假装没有看到，反正青梅姐姐没有事，她们愿意怎么说怎么说。

　　花厅里只剩下老夫人和崔妈妈两个，崔妈妈不再像刚才那样只在老夫人身后站着，而是拿个垫子放在老夫人脚边坐下，一边给老夫人捏腿，一边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一抬脸，看到老夫人满脸的倦容，又咽了回去。

　　好半晌，老夫人幽幽地道：“你是怪我心太狠了？”

　　崔妈妈手下动作一顿，才轻声道：“没的事儿，奴婢在您身边伺候您多少年了，会不知道您的心肠是什么样的？”

　　老夫人被逗得咧嘴笑了，睁开眼睛，直起身子，看着崔妈妈道：“哟，你倒说说，我的心肠是什么样的？”

　　崔妈妈笑着看着老夫人的眼睛：“您啊，世上最最良善的一个人儿，我们文华殿叶大学士家仙子一般的姑娘，我崔巧儿一辈子最好的小姐。”

　　老夫人这下是真的失笑了，索性作样子拧了一把崔妈妈的老脸，笑啐她：“就这张嘴能哄人！”

　　崔妈妈索性瞪大眼睛，认真的道：“奴婢说的都是真真儿的。”

　　老夫人哈哈大笑起来，一早上的阴郁心情一扫而空。

　　崔妈妈的脸上也跟着露出笑容。
　　门外的三个丫鬟对视一眼，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护国公府老夫人的重华院里，天晴了。

　　青梅进了自己紧挨着老夫人卧房后面不足三丈远的小罩房，门被她轻轻合上，她便那么靠着门，呆呆地立了片刻。

　　抬头打量自己这间屋子，在护国公府，唯一有自己独立房间的丫鬟，只有自己这么一个。

　　房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张挂了帐子的小床，窗前的一张小八仙桌。

　　门后的盥洗处，床边的梳妆台。

　　往里走，最扎眼的露出来，那是被简易木板隔离出来的一个独立的小室，一隔隔木板箱制成的简易书架，书架上满满的都是一本本书。

　　这是一个小书房，唯一贴窗的地方放了一张小小的书桌。

　　书桌上除了厚厚的一叠书外，还有一叠叠整齐的纸张，旁边一张抄到一半的纸上写着整齐漂亮的簪花小楷，那是青梅还没有抄完的书。

　　除此以外，再无其它。

　　青梅缓步走到书桌旁，看着书桌上的书，纸，和自己的字，嘴边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不怕，只要她还在护国公府，她就有更多的机会抄更多的书，若有一天她必须离开，不论去哪里，有了她抄的这些书，她就有更好的活下去的信心。

　　抛除杂念，青梅拉出书桌下的凳子，坐下来平复了一下情绪，拿起旁边的笔墨，开始抄书，很快，她就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从她很小的时候跟隔壁的董夫子识了字开始，她就发现，不管她面对多么糟糕的情况，只要给她一本书，一只笔，让她安安静静的抄上一会儿，她的心就会很快平静，头脑就会无比清醒，然后，她就有了力量和智慧去解决那糟糕的处境。

　　从娘亲的病逝，到父兄的无情，到护国公府的粗使丫头，到护国公府老夫人的贴身一等大丫鬟，这一路，她走得无比艰辛，可因为有了书，她又走得无比庆幸。

　　无论是护国公的姨娘，还是护国公世子的小妾，都不是她想要的归宿，如果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宁愿在铁心庵里，守着青灯古佛，为老夫人念一辈子心经。

　　胜过在这高门大宅里，与那些后院的莺莺燕燕，争个你死我活。这些年，她作为老夫人的手眼，看得还少么，手里的血腥，沾得还轻么？活过这些年，世间男儿的凉薄，看得还不透么？

　　作为护国公府老夫人最信重的大丫鬟，她伺候老夫人，有月银有赏银，有里子有面子，有人捧有人疼。

　　再看看府里那些削尖了脑袋爬了主子床的通房丫头姨娘们，除了吃得好点，穿得好点，可有一天痛快日子过？

　　青梅知道，她无比清醒的小脑袋此刻再次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嫁人生子这件事，如果没有碰到对的人，只不过由当一个人的丫鬟，转变成了当数个人的丫鬟，变相的给自己多找了几个主子伺候。

　　她青梅得有多傻，才会做这么蠢的事，她摇了摇头，下意识笑出了声，打起精神，重新进入全神贯注的抄书状态。

　　小花厅里，崔妈妈低笑：“我就知道您那么疼那丫头，怎么会那么狠心，原来您这早就打算好了。真是，害我白担心了。”

　　老夫人笑着摇摇头：“你呀，明明比我心还软。”

　　崔妈妈摇头，一本正经地道：“这可不是咱们心软，奴婢自打跟您入了国公府，看着这一宅子妖魔鬼怪，早就炼就了铁石心肠，火眼金睛，哪里心软过啊！”

　　老夫人想着什么似地慢慢点头：“是啊，这丫头身世堪怜，偏偏聪慧能干，心灵手巧，心地良善，对老婆子我又是一个心眼儿的好，做什么都让人挑不出错，实在让人不得不心疼啊！”

　　崔妈妈赞成地点头，然后又略有犹疑地问：“老夫人，其实就算那丫头不愿入府为妾，以她的资质，将来有一天出府做个平头百姓的正妻也是行的，为何——？”

　　老夫人摇头：“那丫头的眼界心胸，岂是一般平头百姓能瞧得上的？”
　　崔妈妈不满地嘟哝起来：“那倒是。”

　　不过她转眼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一亮，悄声道：“不过之前我听翠儿小丫头学过一嘴，说似有个什么家境贫寒的落魄书生对她有意啊。”

　　老夫人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冷冷道：“这事儿确有，那丫头还曾偷偷跟我请恩典，若有一天能成事，求我放了她奴籍当个秀才娘子去。”

　　崔妈妈一拍手：“这个好，这个好，不过……”

　　不过既然是那丫头自己人都选好了，为什么又要去铁心庵礼什么佛？

　　崔妈妈停下满面欢欣和拍手的动作，内心不安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斜了她一眼：“枉你白活了一大把年纪，看东西还不如一个小丫头看得明白。必是出了什么事，让这丫头心死了！”

　　崔妈妈遗憾地摇着头叹了口气：“这男人啊，还真让那丫头说着了，没一个靠得住的啊！”

　　小花厅门外站着的三个大丫鬟将屋子里的话听个一清二楚，各自心里想的确是不同。

　　单纯的紫樱还在迷糊状态，她不确定老夫人和崔妈妈嘴里的丫头是谁。

　　蓝芍和碧荷却是一清二楚，在老夫人和崔妈妈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丫头，能被她们这样亲昵的说出来，那就是青梅。

　　而碧荷知道的更清楚一些，那个经常跟在青梅身边陪她出门为老夫人办事的小丫头翠儿，是碧荷的老乡，从翠儿口中，碧荷知道青梅与那个书生的全部经过。

　　看到蓝芍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一副好奇探问的模样，碧荷犹豫着冲蓝芍点点头。

　　这院子里的四姐妹好的几乎不存在什么秘密，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只会叫知道的人更心疼青梅的遭遇。

　　蓝芍立即拉着碧荷往旁边走远几步，这里既能听到屋子里主子叫人，两人低声细语又不会被别人听到，是个理想的说悄悄话的地方。

　　碧荷便对蓝芍悄声说起青梅与书生杜良的事情。原来杜良是一个家境贫寒的书生，父早丧，与寡母艰难度日，寡母身子不好，却辛苦劳作供儿子读书，一心盼儿子有了功名好有出头之日。

　　与青梅相遇乃是一次青梅带着翠儿为老夫人去铁心阉上香还愿，路遇同样上香回来半路腹痛难挡的杜母，青梅心善，载了杜母一路送到医馆，请医延药，并将杜母送至家中，就这样识得了在家读书的村良。

　　这本是一段善缘，不料杜母见青梅气质不凡，加之出入有小丫头马车随侍，以为是哪家的小姐，于是动了心念，让儿子杜良以报恩为名接近青梅，青梅一直在老夫人身边办事，出门十回总有几回能遇上有心接近的杜良几次。

　　日渐熟识，加之杜良风度翩翩少年郞，又对青梅小意奉承，二人日久生情，期间青梅没少暗中资助杜良攻读，直到一次撞到熟人，揭破了青梅身份，杜良仿若突然间消失了一般再不露面。

　　此时真心已动的青梅自然不甘，于是辗转托人相问，杜家回话，杜良将来是要走向仕途的，青梅于杜家有恩，若与杜良有意，可为妾为奴，万不可为妻。

　　青梅的性子何其骄傲刚烈，当即回信，从此不再见，再见如路人。

　　一席话听得蓝芍目瞪口呆，碧荷说完后也是唏嘘不已。

　　护国公府的人都知道青梅得老夫人宠，却没人去看青梅付出了多少才得了这份宠。但她们贴身侍候的大丫鬟都知道，没有青梅，就没有她们的今天，没有青梅，老夫人就会夜夜失眠。

　　有人居然这样瞧不起青梅，那简直，蓝芍不得不捂上眼，在心里替那个杜良感到悲哀。

　　有些人，只看其表，不见其里，一时为外在蒙蔽，往往会损失了一辈子的福气。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遇到糟心事和一些糟心的人，没关系，别在意，化悲愤为动力，活出精彩的自己，有一天若再相遇，必会让他肚里肠子悔青，脸上还要笑着奉承你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