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遗事·河洛殇》钟子今

3、第 3 章

　　【八】

　　他有了新的身份，黄河水神，河伯冯夷。

　　一年后，华胥国举办招亲大典，明眼人都清楚这是为谁而设，可冯夷还是激动不已，在黄河修养的这一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不断派水族打听她的消息，可她的事，几乎全是围绕着后羿。

　　后羿被贬下凡后，先后为百姓除掉了猰貐、凿齿、九婴等六大凶兽，万民对后羿的崇敬超越了天神，宓妃对后羿的爱恋也越来越深，可后羿对帮他除妖的宓妃是礼遇感激，对为追随他而被天后剔除了神籍的嫦娥却是怜惜疼爱。

　　不久前，宓妃突然被召回华胥国，众神纷纷猜测伏羲或许到了上古神的大限，将归于虚无，与天地同在，宓妃将接过华胥之主的重任，紧跟着传出的招婿消息应证了猜测，长老们想找一得力的神族扶助宓妃。

　　此次参加大会的神族子弟皆是抱着走过场的心态前来，一是怕得罪天宫，二是知道宓妃钟情后羿，毫无意外全力以赴的冯夷取得了头名。

　　大会持续了三日，宓妃始终没露面，冯夷悄然避过往来仙婢，终于在一处望台找到了宓妃，她似乎比一年前更瘦了，脸色也比记忆中的更憔悴，他藏身在树后，一时竟不敢上前和她说话。

　　娥陵在她身边劝道：“宓，后羿不会来的。”

　　宓妃倔强的望着海天交际处，“时间还没到。”

　　“刚从尧王城传回的消息，帝尧分封后羿为有穷国君主，与他并肩而立的君后是谁，不用我说了吧。”

　　宓妃微微颤抖了一下，依旧目不转睛的望着远方，眼眶却慢慢红了。

　　“你是神，他是人，你们不会有结果的，何况，他根本不爱你。”

　　“别说了。”宓妃闭上眼，清泪划过脸庞。

　　冯夷不由的握紧拳头，他求之不得的珍宝，后羿弃之如履。他不想害人，却也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恨。

　　“博得头筹的是新晋的黄河水神，你准备怎么办？”娥陵迟疑地问。

　　宓妃自嘲般的苦笑一下，“除了后羿，嫁给其他什么人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

　　冯夷手扶握着的枝干咔的一声被折断，惊动了不远处的两人。他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上前揖手一礼，“在下河伯冯夷。”

　　娥陵微微颔首退下，宓妃打量着眼前这位白衣玄冠的英俊男子，脸上渐渐浮起迷茫的神情，“我见过你吗？”

　　冯夷面不改色的遮掩过去，“神女或许不记得了，多年前在天宫庆典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是吗？”

　　冯夷深吸一口气，终将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我对神女一见倾心，只是你我地位悬殊，冯夷自知配不上。”他弯了下唇角，下面的却是违心话，“虽然我侥幸取胜，不过最终选择权在你，反正，能再看你一眼我已心满意足。”

　　“只为看我一眼？”宓妃睫毛微颤，似被他的话触动，“你不想娶我了？”

　　“想，日思夜想。”他毫不迟疑回道，“只是我不想勉强你。”

　　宓妃沉默良久，久得冯夷差点无法保持镇定的神色，忽然一阵风起，吹得头顶的云聚合在一起，宓妃抬头望着白云出神，任几缕发丝凌乱的拂过脸颊。

　　有个远古传说，那时天下还未有人民，一对神族兄妹想结为夫妻，又自觉羞耻。于是上昆仑山，对天咒曰：天若遣我兄妹二人为夫妻，而云悉合，若不，使云散。

　　这是她的父母的故事，也许这就是天意。

　　“我答应你。”她轻声道。

　　【九】

　　成亲当日，天后派使者送来一份厚礼，封宓妃为洛水女神，同时也暗示冯夷该完成当初的交易，否则他现在得到的一切随时可以被打回原形。

　　冯夷只能以处理紧急水患为由暂时告别宓妃，一面与天后虚以委蛇拖延时间，一面暗中联合华胥族与各个江海水族，壮大实力好摆脱天宫的威胁。

　　他想着将来能和宓妃驾着云车游历万里河山，真正做一对神仙眷侣。他途中更多时间花在搜集奇珍异宝上，再合着情意绵绵的书信一起送回华胥国，哪怕宓妃一次没回，他也是一封写的比一封长。

　　冯夷虽恨后羿，但并不想置他于死地，可天后步步紧逼，他的时间太少，只好装模做样的谋划了几次刺杀。当然后来对方警觉，安排了重兵防范，他虽没被认出来，但也是受了重伤才逃回黄河。

　　刚到河边他实在支撑不住变回了原形，不知昏迷了多久，被一声熟悉的喊声惊醒。

　　“小白龙？”对岸宓妃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目光即震惊又心疼，他蓦然想起自己原身被剥鳞抽筋后的恶心样子，慌乱不已，急忙跃入黄河飞快游走。

　　一晚过去，冯夷稍微修养好一点立马赶回，宓妃果然还在，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伤，强自打起精神上前关切道：“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放心，天大的难事有我。”

　　宓妃从袖中抽出几封信，怒气翻涌，厉声质问道：“这是我在你房里找到的，你给我说清楚，这段时间你到底在做什么！”

　　冯夷被她眼中的冷意刺痛，愣在原地，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

　　见他默认，宓妃气得将信甩他身上，带着哭腔骂道：“如今四海水倒侵陆地，各处洪灾频发，你身为一方水神不想着保护百姓，反倒处心积虑谋害真正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冯夷，你这个小人，我真是看错你了！”

　　冯夷只觉得心口阵阵刺痛，反而惨笑出声：“小人？呵，我是小人。那你怎么不让你心里的大英雄来杀我？”

　　宓妃语气冰冷，“你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用别人，我都不会放过你。”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就这么爱后羿？可你别忘了他眼里根本没有你，为什么我对你的爱你就是视而不见呢？”宓妃拉开他抓着她双肩的手，转身欲走，他慌了，不顾她的挣扎紧紧地抱住她，恳求道：“不要走，宓妃，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不要离开我。”

　　宓妃用法术震开他，冯夷踉跄的后退两步，差点稳不住身形，她冷笑反问，“你做天后的走狗，收买我族中长老，难道是因为爱我？若我不是这个身份你会娶我？别再给我演戏了。”

　　他把涌上喉咙的血咽回去，哑声开口，“你要怎么才肯相信？是不是要我死？”

　　“就算你是真心的。可你听好了，冯夷。”

　　“我讨厌你。”她一字一句道，“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十】

　　冯夷躺在泥泞的岸边，运功疗伤，他让文鱼们去找宓妃，不知过了多少个昼夜，没有丝毫她的踪迹，一只文鱼带回了关于后羿的消息，嫦娥偷了西王母奖赏给后羿的长生不老仙丹，恢复神身飞升回了天宫。

　　冯夷第一反应不是嘲笑后羿，而是惶恐，他害怕后羿会去找宓妃，那宓妃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不久，又有文鱼带回消息，宓妃现在和后羿在一起。

　　他挣扎着起身，徒劳无助的四处望着，仿佛回到了那日南海屠杀的孤寂恐惧中。宓妃是他唯一的希望，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连这最后一点希望的抓不住，他的人生，他活着的意义，都空成笑谈。

　　他觉得自己许是疯了，或者是入了魔障，眼中只剩一片死寂，想让天地万物为之陪葬的死寂。

　　突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黄河顿时汹涌百倍，以排山之势飞快淹没两岸的村落，变回龙身施法的冯夷在暴雨中狂笑，对百姓的哭喊充耳不闻。

　　他曾想做英雄，回报他的是天雷酷刑和剥鳞抽筋之痛。他也想做好人，最后得到的只是心爱女人的记恨。

　　是他错了吗？如果是，那就一错到底吧。

　　不出所料，后羿这个万民敬仰的英雄，很快就赶来为民除害。

　　他变换出攻击的水龙在后羿的箭无虚发下接连化为乌有，他在掌中凝结最后的力量，后羿也射出当年剩下的那枝神箭。

　　他自知败局已定，可当听到宓妃凄厉的一声“后羿——”时，还是瞬间痛彻心扉，同时金箭破空而来，深深刺入他的左眼，眼前一片血红，剧痛深入脑髓，神识顿失，从空中跌落进黄河。

　　原来就算他死，她在乎的也只是后羿。

　　【十一】

　　听完冯夷的话禹长叹一声，“河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犯下如此重罪却只是被镇压河底。”禹直接说道，“因为洛神替你抵罪了。还有，她叫后羿也许是为了阻止后羿杀你，否则在那射杀金乌的神箭下你绝无生还可能。”

　　禹告诉冯夷，伏羲大神曾告诉宓妃只有河图洛书才能阻止这场灭世洪灾，她来找冯夷本是想一起找到河图，同时弄清楚他是不是当年她救过的那只白龙，却不想发现他谋害后羿的书信，被自己信任的人欺骗所以她才会那么气急悲愤。

　　她去找后羿是为了替冯夷道歉，可惜冯夷不知道后羿对嫦娥的情意，也不明白宓妃的傲气，她和后羿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后来她四处查探确定冯夷就是白龙，也得知他是被天后要挟，可他那时被嫉妒仇恨蒙蔽了双眼，她想挽回已来不及。

　　“她始终相信当日为百姓出头的白龙本性不坏，你虽有罪，但归根结底由她而起。所以她替你受了雷刑，上天宫前她将洛书给我，说她若是能撑过去，会等你赎完罪后和你从新开始，若不能，就让我什么都不说。可我想你应该知晓实情，当然，信不信由你。但是一个女子肯为你牺牲，总不会是恨着你的。”

　　“她……怎么了？”冯夷颤抖着问。

　　“伏羲大神羽化后，华胥国结界日渐衰弱，她撑过了雷刑，但伤势过重，为了抵御华胥国天灾……”

　　禹不忍再说下去，他看到有浑浊的水从河伯黑洞般的左眼涌出，不知是泪还是河水。

　　拿到河图后禹继续踏上了治水的路程，黄河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怒无常，后来禹才知道，河伯不在了，因为支撑他活下去的爱与恨都烟消云散了。

　　长生，也许是神族最悲哀的天赋，因为爱恨一旦刻骨便是永恒的折磨。只盼下一世，他们能做一对恩爱夫妻，平平凡凡，白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