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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慷慨悲歌之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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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正光三年八月初一。朔日,该去军主与功曹处听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地上。
鲜于修礼半眯着眼睛想着,却保持仰躺姿态一动未动。
地面有些凉,发黄的草茎被他压得倒伏下来,铺成令人舒适的草毯。大青山为他遮挡了烈风,青云为他遮挡了刺目阳光。天为被,地为床,好不惬意。
但他无法惬意,饮下去再多酒水,也浇不掉胸中块垒。粮饷已经拖欠了两月,军中早有怨言,各级官吏互相推诿,始终不见哪怕一粒粮食发下来,大家伙儿还是得饿着肚子。他作为队副,稍微向军主进言几句,却被训斥“不识大体”——什么是“识大体”?一辈子困在边塞出力卖命,到最后连个军主的名头都换不来,就是“识大体”?
“呸!”他坐起身,朝地上啐了一口。
“啊!原来是活人!”草丛那一边,一个牧民打扮的少年被他吓得一跳。
“竖子!敢咒乃公!等你入土之时,乃公还能骑马挽弓呢!”鲜于修礼指着这个说话不经头脑的小子大骂。
看到他的佩刀,牧子面如土色:“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鲜于修礼堂堂六尺之躯,不屑于与无知少年计较,他只是恨此人打断了思路。他对三角眼牧子使个眼色,少年立刻会意,忙不迭地捡起他方才拋远的酒囊呈上前。
“乌恩,你在那里做什么?”远远又有两个少年相互搀扶着走来,另有一人赶着一大群羊跟着他们。
三角眼小心翼翼地问鲜于修礼:“将军是不是不愿有人打扰……我叫他们走远些……”
“用不着!老子又不是什么逃犯,躲着我做甚?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
天旋地转,鲜于修礼又躺倒在地。于是片刻之后,四个牧子不知所措地围坐在他身边。
“看看你们一个个!都他娘的什么表情?死了阿爷还是死了老母?”怎么人人脸色沉重?牧羊牧傻了?
“阿母。”黑脸和三角眼答道。
“阿爷。”长脸说。
“仆不知道阿爷和阿母是谁。”小白脸倒有胆量与他直视。
“惨,真是惨,”鲜于修礼被噎得无话可说,随意指指小白脸发青的眼眶,“和人打架了?”
“是。”小白脸本来长得挺俊俏,现在一只眼皮耷拉着,一边脸颊肿得老高。
他脸上有伤,粗野武风压过了那股娘们兮兮的感觉,鲜于修礼看他倒顺眼了些,“和谁?”
“回将军,我。”黑脸含混不清地说。
“说说,怎么打的?”
黑脸连说带比划。“他一开始被我按在地上,我用拳头砸他脑袋,然后,然后他好像别住我一条腿?我忘了,反正他一直在挨揍,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挨揍的人变成了我……”
“让你说句话怎么这么费劲呢!”听过他的描述,鲜于修礼本来已被酒水扰乱的头脑变得更混乱。
“我、我舌头破了。”黑脸捂着嘴。
“你,说。”
小白脸从容开口。“如将军所见,我二人身量不同,力量差异大,因此胡斯楞,就是他,”他指指黑脸,“想要靠蛮力速战速决,短时间内将仆击晕。”
“但他不懂得留几分力,因此仆只需要以两臂为代价护住要害,等他耗尽气力,再靠技巧反击他的肋下和前胸。”他稍微扣指敲敲黑脸的胸膛,黑脸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仆还是太弱,所以没能完全护住脸。”
鲜于修礼开始仔细打量此人。粗看上去,他确实生得一副过于柔和的面貌,兼有着高车人的蓝瞳、鲜卑人的薄唇和三秦之地汉人的浓眉直鼻。说不定是哪两个血统混杂的男女一夜苟合的产物,被人抛弃在草间,又被拣去做牧子,这在北地实在是太平常的事了。但细看之下,他双眼灵动、双眉飞扬、薄唇常坚毅地抿紧,又与他卑贱牧子的身份不符。
“你叫什么?”
“仆名叫叱奴。”
“叱奴,胡斯楞,你们两个刚刚打过一架,还相互搀扶而行?”
“回将军,我俩打了个平手,打得尽兴,算是以血见证的兄弟。”黑脸露出个傻笑。
“嗯,不打不相识。”小白脸也淡淡笑起来。
“哈哈哈——”
鲜于修礼爆出一阵大笑。
谁没有过少年时光呢?二十年前,他也曾这样快意恩仇,在一次次骑猎和打不完的架中结交伙伴,同乡少年一道,走马惊飞燕,弯弓射大雕,渴了就下马同饮一泉水,饿了就平分带来的食物,有钱就去买点酒,喝醉了就躺在草地上,吹吹牛皮、聊聊姑娘、谈谈理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身一人拉住过路的幼稚牧子,可悲地向他们吐露心事。
“一群年轻气盛的蠢货!”他坐起来佯怒捶地大吼,黑脸三人都畏畏缩缩不敢抬头,唯有叱奴依然平静如初。
“一群让人羡慕的蠢货。”鲜于修礼无力地对他笑笑。
“我披甲执锐,看似威风八面,然则年过三十仍是个队副!还得对上官卑躬屈膝,生怕引来他们的不满!你们还叫我“将军”?你们可知,现如今想在怀朔城里称将,要么得生成个天潢贵胄,要么就得送礼!成箱成箱的宝物!流水一样往洛阳送!老子他娘的送得起吗!”
“你们可知,连年大旱,年谷不登,北地又骤降冰雪,牲畜多有减损……军中已数月未按时发饷,这个冬天,不要说你们这些奴仆,就算是我,也未必吃得上饭!鲜于修礼,一个活活饿死的‘将军’!哈!真是可笑!”
无人接话,黑脸三人愣愣张着嘴,好像还在消化听到的事实,又或者他们其实根本就没听懂。
“仆有一事不明,不知将军是否愿为仆指点迷津?”叱奴听完这一席话后皱起了眉。
“讲。”
“敕勒川土地肥沃,又广开水渠,农田遍布,多有所产,但耕种所得却似乎并未落入农民手中,仆家中吃用还全赖主人从军镇粮仓分来,这是何故?”
这小子果然有些不凡之处。
鲜于修礼消了几分醉意。“屯田所得,或按部族,或按屯、队、军,一律交予军镇,再由军镇下发粮秣。这是律法所定。”
“那么,为何拖延发饷?”他好像忘了二人身份有别,忘记装出恭谨语气。
“无非几种可能:钱被贪了、粮被送出去了、或者主将认为我们根本用不着吃喝。”鲜于修礼冷笑道。
太阳西斜,山岭割出的阴影向几人逼近,像是终于意识到寒冷,中年人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他拍打皮袍的声音太响,因而没听到叱奴的咕哝:
“利伐也认为我根本用不着吃喝,上位者都一样。”
鲜于修礼站直身,他比叱奴高了整整一头,比最高壮的黑脸胡斯楞还壮上一圈。腰间刀鞘上沾有未洗净的血迹,络腮胡子平添几分肃杀。
“听说洛阳城内大小寺院、重重宫殿、亭台楼阁,无一不是金碧辉煌,哼,他们可是为那些贪得的钱寻了个好去处!知道我们种出来的粮食被送给谁吗?柔然人!我们打了大半辈子的蠕蠕!”
“我揣度不了如今这位杨镇将的想法,只求他办好一件事——别让我们又饥又寒地过这个冬天。”
羊倌们在此处耽搁了太久,羊群早就四散开寻觅草茎。头脑已然清醒,鲜于修礼失去了与人谈话的兴致。他打了个唿哨,坐骑立刻现身,绕开星罗棋布的“羊墩”跑了过来。
“对了,我也要问问你,”他跨上马坐稳,指指几人胸口标识问叱奴,“你一个万俟家奴,怎么和这些破六韩混到了一处?”
“实不相瞒,仆本欲与同族牧子偕行,但他们一见到仆就纷纷遁走,仆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叱奴认真回忆,不似作伪。
“因为你长得太娘们,他们若和你一道,恐怕别人都要说他们喜欢男人了。”想着下半身的事,鲜于修礼对小白脸一挑眉。
那张白皙的脸依旧毫无波动,似乎根本不把羞辱放在心上。无趣。
“行了,牧你们的羊去吧。”天已近暮酒已醒,鲜于修礼打马便走。
那个叱奴有如此见识,或许假以时日将不再屈为牧子,但那与他鲜于修礼又有什么干系。功勋难著,家室难以赡养,他还没寻到自己的出路,哪里有空操心旁人。
夕阳晚照,一骑毫不留恋,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