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费也头 ...

  •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阴山山脉绵延数千里,西起贺兰山(阿拉善高原),东至濡水(滦河)上游谷地,向北为柔然所占的漠北草原,向南则是著名的水土丰茂之地——河套平原。敕勒人从北海(汉代指贝加尔湖,苏武牧羊处)乘坐着车轮高大的车子迁徙到河套平原的“前套”部分,鲜卑人自是开始称呼他们为“高车”,将他们的居处称为“敕勒川”。
      怀朔位于敕勒川上,塞水滚滚流下,灌溉养育了沿岸田野。镇北大青山山麓,一行轮毂约和人等高的大车正有序驶过。每辆马车都驮着毡帐,毡房中央隆起四周下垂,形状似天穹,因而被称为“穹庐”。
      男人骑马,女人和孩子坐在车内,雄壮的、柔美的、稚嫩的声音争先恐后加入合唱。毡帐的帘门都卷了起来,歌声从帘门传出,像百灵鸟一样落在听者耳边。
      河滩上,叱奴手中攥着刚捡的石子抬起头,有些新奇地看向这支高车人的车队。管家穆仁粗略教了他驾驭羊群的方法,让他出来放牧已约有一旬时间,每天天不亮早起挤羊奶,用完朝食出门来到草场,傍晚又要回到羊圈,寸步不能离开羊群,很少有见到如此之多陌生人的机会。
      他注意到有个乳白色的身影正脱离队伍,策马朝他奔来。
      那是位约莫十岁的姑娘,身穿羊羔皮制的胡袍,领口处的细羊毛衬着洁白皮肤;脚踩尖头翘起的皮靴,靴上画着小鹿;满头金子一样闪耀的长发用红绳编成小辫,红绳上还串着绿松石珠。
      枣红马停在牧羊人面前,女孩清泠泠的声音落在心头:“这位小郎君,请问怀朔城离此地还有多远?”
      “……转过这座山头,还有不到四里路。”叱奴下意识后退,怕她被自己身上的膻味熏到。
      “原来已经这么近啦,多谢你啊!”女孩抚胸微微颔首,打马归去。
      叱奴愣了一会儿,蹲下来继续捡石子,似乎只是一瞬间后,马蹄的“哒哒”声又一次响起。
      “我阿妈叫我送瓢羊奶给你,谢谢你为我们指路。”女孩拧腰下马,稳稳地端来一瓢浅黄色的香醇液体。
      “你可不许拒绝啊,”她抓起叱奴的手托在瓢底,“快喝快喝。”
      叱奴感觉到一只暖乎乎的小手附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心里则是温温热热的小木瓢。女孩使劲把羊奶往上抬,递到他嘴边。
      本想说句感谢的话,但“咕噜噜”的腹鸣抢先穿出了叱奴的肚子。
      “哈哈哈!”女孩大笑起来,“你饿啦?等着,我再给你拿些吃食!”
      “不用——”叱奴有点脸红。
      “喏,炒米和酪干,”她风风火火地返回来,把能填饱一个成年人那么多的东西往叱奴手里塞,“本来我想给你拿点肉干的,可是全都被阿合奇那家伙吃完啦。”
      “就是那小子!”她指着一个骑着棕马的少年,叱奴嚼个不停,她也说个不停,“要不是今年牲畜肉膘比往年少,可能还会剩下来一些。”
      “已经足够了,真的,谢谢你,也谢谢令——你阿妈。”叱奴飞快把食物全部塞进肚。他还是饿,但比之前前胸贴后背的状态好了太多。
      “不用谢不用谢,我们互相帮助嘛。你一个人牧这么多羊,怪辛苦的。”女孩又一次跨上马。
      “我叫叱奴,你呢?”叱奴拽着过长的衣袖,一只羊在啃他的衣角。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狼狈极了。
      “叱奴?是狼的意思吗?我叫帕里黛,袁纥部的帕里黛,汉名叫珑。”
      “帕里黛,汉名是珑……”她的眼睛是天蓝色的,不,比天还蓝。
      “我也记住你啦叱奴,我们以后说不准会再见面的!愿长生天护佑你!”
      她像春天一样,突然就来了,突然又走了。狼少年看着越来越小的乳白身影,若有所失。

      日头行至中天,时间慢悠悠地转过,他哼起敕勒人的歌谣,赶着成群羊儿掠过草原。
      “快看快看!狼在牧羊!”
      “哇!这难不成是什么’羊腿之兆’?”
      “’祥瑞之兆’啦!”
      远处的石堆上,几个牧子正对这边指指点点。
      叱奴丝毫不受他们干扰,恪尽职守,走在羊群中间向落单的羊儿扔出枚石子,提醒那贪婪啃草的家伙跟上群体。他巧妙地一抖手腕,石块从手中旋转飞出,正中羊角。
      “喂,叱奴,”三人中最高壮的黑脸少年带头走来,“你是不是柔然派来的细作?”
      “不是。”
      “你是从哪儿来的?哪个家族?渠帅是谁?”另一个三角眼少年推开他面前的羊。
      “我不记得。”
      “哈?撒谎!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记得,你怎么记得如何说话?你的血会烂掉!”长脸少年绕到了叱奴身后。
      “我没撒谎。我也不知道原因。”
      “你不记得家族,不记得渠帅,那总该记得你们家草场在哪座山后哪条河边。”黑脸少年揪起叱奴的衣领。
      “我不记得。”
      “你不敢说!因为你就是个柔然崽子!”黑脸吼道。他做出一副怒火中烧的正义表情,心里暗暗期待“柔然崽子”被激怒,扑上来和他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若打错了也无所谓,反正蠕蠕种也找不到什么靠山,他家主人绝不会为他出头。明年我满十五岁,一定去求我家主人,领军贴杀蠕蠕!今天且先练练手。他边想边使劲摇晃手中的少年。
      叱奴被迫仰头,两手握住黑脸的手腕以求呼吸,随着他的动作在过大的皮袍里来回晃悠,脸色却十分平静。
      我据实以告,他为何不听?我得罪过他吗?实在无法理解,纠缠我能让他得到什么?耀武扬威的机会吗?
      “你既有判断,那还问我做甚。”
      黑脸的眼神变了,怒气使他的脖子慢慢涨红。“杂种!”他想将叱奴按在地面,拿拳头将他那副冷淡嘴脸打烂。
      电光火石间,叱奴细瘦的手指突然加力,死死掐住黑脸的手腕,同时猛地跨步后撤压低身体,用尽浑身力量向下一顿。
      “咔嘣——”
      骨节错位的声音极为微小。三角眼和偷袭者还没反应过来,黑脸已经抱着右臂滚在了地上。
      “你!”两人想把叱奴制住,却被腿前吃草的羊挡住路。叱奴迅速打个唿哨,群羊如同与他心意相通一般,立刻听令,开始向正前方跑动。
      一群羊跑起来时如同一条黄白黑相杂的毛绒河流,北地的长毛羊各个都有约百斤重,短短的硬角正好顶在人大腿处,让人难以“跋涉渡河”。
      “啊啊啊啊啊!”黑脸被几只羊踩过,惨嚎更加响亮。
      “阿干(哥哥)!”少年们选择先去解救黑脸。
      叱奴身姿极轻盈如水中游鱼,步伐敏捷似林中灵鹿,飞奔穿插在羊群间的缝隙中,竟赶上了领头的矫健公羊。他纵身一跃,稳稳骑在羊背上向后望。
      黑脸几人已经跟了他五六天,他们嘲笑他在羊群中的练习时,他什么都没说,他们蓄意拐走他的羊时,他什么都没说,他们占用利伐家的草场时,他也什么都没说,今天他们又想要对他动手。
      那么,就动手解决吧。
      “喂!你要是有种,就过来和我打一架!搞这些小手段算什么本事!”三角眼在搀扶黑脸,长脸跳着脚朝远处的人影喊道。
      一声变了调的唿哨响起。蓝天下,碧草上,群羊温顺地跟着头领向回转。
      阳光在眼窝处投下阴影,叱奴依旧一脸平静:“给他治伤和打架,你们只能选一个。”
      “揍他!狠狠揍!别管我!”黑脸咬牙切齿。
      “可是……咱们和他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不然,就算了吧。”三角眼吞吞吐吐。
      “没仇?你看他都把阿干伤成什么样了!”长脸恨铁不成钢。
      “决定了?打一架?”叱奴将投石索塞进腰间小口袋,“提醒一下,你们家的羊似乎跑去了山那头。”
      三人大惊失色:“什么?”
      三角眼硬气地给了长脸一个脑瓜崩:“不是让你去看羊吗?你过来凑什么热闹?”
      奴仆必须看管好主人的财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长脸飞快跑去寻羊,留下三角眼搀扶着黑脸。
      叱奴眯起眼,暗暗活动手腕。一对二,其中还有一个是伤者,可以一试;但自己借不上羊群的力,用寸劲以奇胜的方法也很难使第二次,有点麻烦。
      “喂,先说好,我没认输。”
      黑脸的粗嗓门打断了叱奴的思考。
      “我们只是休战,改天再打一架,就在此处,”他越说越有底气,“你必须迎战!因为你刚刚使了不光彩的手段!如果你不敢和我堂堂正正打一架,那你就是直接认输了!”
      叱奴惊讶地打量黑脸,在他眼中只看到了纯粹的好勇斗狠——又或者,就是所谓的北地淳朴尚武民风。
      原来是这样,只是冲动而已,只是冲动在驱使着他生活、劳动、打斗、死亡。他即便不来找我的麻烦,也总会在其他血气方刚的雄性生物那里打上一架。
      狼少年突然绽开笑容,蓝黑眼睛弯成月牙泉:“好,我应战。”
      “切,你干嘛笑得那么得意,倒好像我们承了你的情一样。”
      “手伸过来让我试试……”
      “试试?”
      “嗯,我只会脱臼,还不晓得如何接骨——诶?你们俩跑什么?”
      广袤无际的平原上,三个小小的人影融在草间,笑声直上九重云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