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七十一章 ...


  •   嘉定青石,以质坚、色润闻名于世,自城门至皇宫主干道上铺的全是选自嘉定青石中的上上品,匠人将青石打造得方方正正,每块都好似一样的大小。

      自南壁祸乱,城中大大小小各种禁制,禁酒、禁娱,连最混不吝的纨绔子弟都收敛了气焰,当起了缩头乌龟,不敢迈出家门一步。

      由此,城中除了来往飞驰的禁军和探报,再也不见飞扬的马蹄。

      然而今日,那一串清脆的马蹄踏在青石路上,少女好奇地自闺中探出些许秋水,只看到为首那一人挺括的鼻梁、秀致的下颌以及削薄的背影;赋闲的老铁匠却听出那马蹄铁磨损得厉害,恐怕是行了太多路,磨薄了铁片,所以声音才如此清脆。

      城中百姓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却也纷纷注意着那忽然入城的一行黑骑,眼看着他们向皇宫奔去,心头惴惴,也不知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闲坐的书生,叫了一碟糖衣花生,温了一壶竹叶青酒。人到中年,屡试不第,又无门路疏通举荐,便只好每日嗟叹,怀才不遇,投报无门。

      忽然,酒家之前行过一群打马的骑兵,他眯着眼睛,远远瞧见一展血旗,心中正犯嘀咕,却见队末一人勒住马头,睇了自己一眼。

      书生连忙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蹑手蹑脚端起桌上的花生和酒盅,预备悄悄溜走。

      那人却跳下马来,牵着不住哈气的骏马,直直冲着书生走过去。

      祸事莫招我,坏事莫惹我。书生眼见避无可避,只好停下来,任由那军汉打量自己。

      “你识字?”那军汉开口发问了。

      书生摇头,却定那军汉冷笑一声,“方幞头、垮青衫,你知道下一句是甚么吗?”

      书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词,然而“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还未等他回话,那军汉便自顾自接上了:“方幞头、垮青衫、迂书生,你识字。”

      ……

      好家伙,一个来闲来找茬的军汉!

      “你瞧见方才的血旗上写了甚么罢!”军汉又发话了。

      “没看清。”书生不愿麻烦上身,仅仅看见的那几个字,便直觉不好,那可是皇权之争!何况这是天子脚下,有甚么好掺和的,嫌命长吗?

      军汉笑了一下,“没关系,我说,你写,帮我誊抄几份。”

      “军爷,另请高明罢,我家中有事,先不相陪了。”书生十分抗拒,索性抛弃手上的温酒小菜,拔腿就走。

      军汉却拈了一颗糖衣花生,晃了晃半满的酒瓶,“四两酒,你还没喝完,谈何有事?”

      见书生已经拒绝交流,军汉想起来前公子嘱咐的话:“天子脚下不比乡野,读书人想必更谨慎,你若是劝说不动,便将我的名头搬出来。”

      于是,军汉又道:“你知刚过去的是何人吗?”

      书生在心中嘁了一声,心想左不过是你们军头子,只是方才一望之下仿佛过于单细了,好似马上一株颤颤巍巍的莲。被自己这矫情的形容恶心了一下,书生满头雾水,怎么会想到如此奇异的比喻。

      “那是我们公子,姓秦,秦紫仪。”

      那书生一愣,秦这个姓氏他很熟悉,这些日子,整个士林都为秦氏血案震惊,那端逆王实在是倒行逆施、人神共愤!秦紫仪这名字,他有些熟悉,仿佛隔在雾中,朦朦胧胧,令他有些头绪却始终抓不到。

      军汉想了想,又提了一句:“我们公子三年前来过京城。”

      这下,书生是彻底想起来了,眼睛登时就亮了,方才死鱼一样无神的眼里迸射出奇异的光彩,“是秦公子吗?!他凭一己之力,大败阉党那次大比,我们都记得,彼时,我还在台下为公子高呼过公义!我仰慕你家公子久已,不知落脚何处?是否方便近日前去拜访?”

      军汉威逼利诱的招式还没使出来,就被这狂热书生捏住手臂,只差扑在他身上一样兴奋。

      “呃,你的心意我会传达,只是公子目前有个小忙需要……”

      那书生哪里还管什么祸事、坏事,他家中立时就没事了,热情地招呼军汉坐下,吩咐酒家上几个热菜,“军爷一路风尘仆仆,有事我们边吃边聊,秦公子有需,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幅死心塌地的样子,令军汉有些恍惚,好似坐在对面的是自己的同僚。

      -------

      秦紫仪远远瞧见前方有一座碑,忽然控住马蹄,缓行几步。

      伍三郎目力极好,他也识得几个简单的字,便将那碑上的内容念了出来:“下马……碑?”便是再不识字,猜也能猜出,那第三字是碑了。

      伍三郎当先跳下马来,举手撑着秦紫仪的手臂助他下马。伍三郎眼尖地瞧见秦紫仪右臂在不住颤抖,忙询问了一句,得到秦紫仪一句无碍。

      可怎么能无碍?

      秦紫仪走到下马碑近前,对伍三郎说:“这座碑是高祖命人所立,凡见者需下马停轿,躬行徒步。”立碑意在提醒百官,敬纲常尊卑;也在警醒皇帝自己,爱宠不逾矩。

      “不过,镇日朝乾夕惕又有甚么快活可言?祖父讲高祖立碑的故事,想告诉你的是另一个道理,万事有度,为臣和为君是一样的道理,心中要有一杆尺。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少烦忧,就不要做公卿,不妨做一世闲人,像你父亲那样,纵情山水,多么畅快!”

      秦紫仪仿佛听到了秦公快意的笑声,一世闲人。

      恐怕,他要愧对祖父期盼了。

      自下马碑至紫宫正门还需步行一刻钟,秦紫仪让伍三郎解下枪杆之上的血衣,交叠好捧在手中。

      围绕宫墙一周亦修了一条窄河,几道烟桥笼在河上,想必起风时水波漫卷,别有一番不逊江南水色的风景。

      远远望去,朱红色的宫墙漫无边际。伍三郎前一刻还觉得城墙巍峨,但比起眼前这座紫禁皇宫少了许多富丽堂皇。

      紫宫正门乃是朱雀之门,由北廷禁军把守,北廷禁军大都是从军中挑选出高大英俊的年轻士兵,穿上禁军特制的银甲银盔,更显得威风凛凛,比城门口的守将看起来又体面许多。

      这一次,秦紫仪没有选择继续对峙,既然皇帝给了他面子,无诏无令便放他直入国都,他自也要还皇帝一个体面。

      于是,秦紫仪向着守门的禁军施了一礼,“秦氏紫仪,身负家祖遗书须面圣直奏,但请叩问宫门!”

      古有收谏登闻之鼓,也曾有公主夜叩宫门面圣直奏,秦紫仪可以选择击鼓也可以选择叩问宫门,反正他一介白衣,没有官身,无非是谁接待他面圣罢了。

      然而,这一次,他选择效仿前朝公主,直叩宫门。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他的母亲是天家公主,秦府亦算是皇室姻亲,他身负天家血脉,当然可以直叩宫门。

      并且,这亦是要拿到皇帝面前做文章的一点。

      开国几百年,何曾发生过几回叩问宫门的事情?北廷禁军这几日也听说了秦公遗书之事,然而北廷禁军所属的五军都护府为大监沈玉照所把持,即便有圣意在先,也有意为难。

      “哪里来的狂徒?!此处怎容尔等放肆!”一名看起来像是头目的禁军示意部下将秦紫仪等人驱逐,并不打算给这个秦氏后人面子。

      伍三郎眼看这群禁军竟要对公子动刀兵,也顾不得此处乃是紫禁皇宫,当下亮出自己的兵刃,“谁敢对我家公子动粗!”

      所幸兵刃未出鞘,秦紫仪信手拨开,低斥了一句不得无礼。说是呵斥,语气却颇为随意,更像是意思意思。

      秦紫仪仍向着那几名士兵行了礼,“秦某自知此行唐突,但确有要务,但请叩问宫门。”

      “哼,要务?百官上朝,皆由下马碑至朱雀门,寅初便要在宫门外恭候,过卯宫门下钥,议毕朝事方可再度打开宫门。便是王孙公卿,也没有破例的道理。更别提,你连个官职都没有,一介庶民而已。”此人说来洋洋自得,不过是个守门郎将,却仿佛正指点江山。

      即便被如此轻视,秦紫仪仍旧再行了一礼,“事关皇室正统,但请叩问宫门。”

      那人被皇室正统堵了一嘴,正要再说些什么,秦紫仪直起身来,凝视他,“礼不可废,事不过三。我知你是大监沈公公手下,你可知我是谁?”

      那禁军头目正要回答不过是亡家败犬,秦紫仪也知他嘴里吐不出好话,索性截住话头,“我负家祖秦公遗命,向陛下奏陈先帝遗命,事关国统,我是秦公使者,更是先帝使者,你凭何敢拦?”

      “你乃北廷守门禁军,责一在戍卫宫禁,责二在通达听闻。宫中三百律条,军中例律三千条,谁予你拒我之权?此事你不敢做主,可以向上禀报,层层传达,总有能主事之人。擅权做主,谁给你的胆子?”

      秦紫仪步步逼近,“岂不闻,今日城门大开,城门亦是你禁军中人把守,如今遥京无诏无令禁止出入,谁敢下令为我打开城门?你到底是陛下亲君,还是竖阉走狗?”

      “行事之前,先想一想,城门何时开,早朝何时散,你尚余多少时间可供层层转达。”

      秦紫仪见已将人说得冷汗直流,便欲后退,却听那禁军头目恨恨瞧着自己,牙根里挤出一句:“沈大监必不会放过你!”

      秦紫仪却轻声一笑,止住了脚步,“论礼,我再三请叩宫门,众目睽睽之下,向你低头三次;论理,方才都与你讲过了呀。这位不知姓谁名谁的门神将军,你这不仅是办砸了大监吩咐的差事,还让大监面子上过不去了。”

      青天白日之下,秦紫仪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比方才的威力更甚,直令此人发起抖来。

      “你这幅样子,看来沈大监真的是很可怕啊。”

      秦紫仪终于退到伍三郎身前,他是一点也不担心见不到皇帝,想必皇帝也正急着见他罢。再者,沈玉照想先给自已一个下马威,却没成想,反被秦紫仪将了一军。

      吃到下马威的,竟是沈大监自己。

      朱雀门前这一幕,想必已经经由许多人口耳相传,该知道的都会知道的。

      秦紫仪此来,将平素行事的风骨都一并放下,连先祖的遗命都敢矫造。他再不要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人,便只有把过往的自己粉碎,重新铸造。不再将自己当做有血有肉的人,便不知痛、不知耻,便金刚不坏,便所向无敌。

      以秦紫仪的高傲,怎会去向竖阉走狗低头,过去的他怎会这样委曲求全?

      粉碎自己,必然痛苦不堪,但这将自己撕得粉碎的过程,却令秦紫仪在莫大的痛苦中感受到久违的快意。

      而当秦紫仪有心去做锋芒毕露之人,便如神兵出世,深藏的锋锐一旦出鞘,无论是谁挡在他前面,必会为其所伤。

      他要伤人,便连发光,都要蜇人三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七十一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